片段

　　1.地铁

　　假期，南京南站，地铁上，手机突然震动。

　　人潮里，我尽量张开双脚支撑，腾出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事故告警”。线上程序出事故了。

　　车厢里塞满了人。我半举手臂，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找不到能够放下手的空隙。手机持续震动，像一只咆哮着挣脱的丑陋甲壳动物。我闭上眼咬了咬牙。

　　下一站，车厢终于松动一些。我垂下酸胀的手臂，急忙从背包里拿出电脑，蹲下处理事故。身旁的小孩张着嘴，目不转睛地俯视盯着我。

　　等我合上电脑，抬起头，小孩已经不见了。车厢里报了一声我从来没听过的站名。

　　我急匆匆挤了出去，又急匆匆换上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像一只在地上乱窜的蚂蚁，在被俯视的蚁群里格外显眼。

　　

　　2.出门

　　和姑妈快到家门口，看见奶奶搀着爷爷，爷爷扶着红色门框的时候，我有些错愕。

　　姑妈在一旁皱着眉头念叨：“别让他们出去，大冬天的，你奶奶走不动。”

　　我劝道：“就在家里歇着吧，等天气好点再出门。”

　　奶奶回头进门时，爷爷小声嘀咕说：“又听他们的。”

　　我拗不过他们，于是，奶奶又和爷爷一起朝前一步步慢慢挪着，布鞋在石砖上擦出“欻欻”的声音。

　　院子大门有一个更高的门槛，看着奶奶跨不过去，我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出去吧。”

　　刚准备过去，我家狗从开着的门里窜了出来，两只前爪扒着我的腿，跳起来往我怀里扑，“呼哧呼哧”喘着气，舔湿了我的手。

　　闹腾了一会儿，它的兴奋劲过去了，我唤它回家，它装聋作哑，不看我，在院子里嗅来嗅去。凭经验，我知道它要排便了。

　　“奶奶，你们等会，等狗子拉完我和你们一起去。”但是没人回应，院子里空空如也。

　　“奶奶！”我着急地朝院子门口跑去，却听到狗子凄厉的呜咽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心脏猛得收缩，泛出一股尖锐而酸酸的味道。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狗子仍然蜷缩在血泊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血。我全身麻木，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大声哭了出来，胡乱喊叫：“让你别出门，让你们回家！”眼泪模糊了周围的景象。

　　等我擦掉眼泪，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脸湿漉漉的，枕头也湿漉漉的。

　　我怔怔地在黑暗里迟疑了几秒，意识到刚刚只是一场噩梦，大舒一口气。“原来是梦啊！”我笑了笑，打开灯的瞬间，周围的环境挤进我湿漉漉的眼眶——

　　我彻底清醒过来，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种巨大的痛苦和空虚占据了胸腔。

　　

　　3.年末

　　这一年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逃离老门东、夫子庙的鼎沸人声，逃离那些挤满了无数次被过往实践证伪却仍被诚恳怀揣的天真心愿的彩色街道，我和几个朋友躲进一家KTV。

　　朋友说：“今天要唱快乐一点的歌啊。”

　　“好啊！”

　　我点了一首《北京东路的日子》，这首歌没有前奏，第一句响起的时候，那些日子的开关被打开，从我眼前汩汩流过。那些年，口袋空空，可我们有的是时间，工作日白天的KTV套餐不过几十块，在雨天，在雾天，在晴天，在学校周边每一条街道的KTV，我们可以唱整个下午。

　　

　　和朋友从KTV出来，走进凉意森森的夜里，不禁一阵寒噤。围着街头啤酒露营节的帐篷，跟着酒吧驻唱唱完《我是一只鱼》后，朋友说：“明年见。”他要和女友要去放烟花了。

　　“明年见。”我说。

　　骑过几条街，远离市中心，路上已经空空荡荡了。越往南走，人越稀少，而一场没有痕迹的告别却越发呼之欲出。

　　我想起每个春天的东湖骑行，我们在暖阳和树罅间飞驰，想起躺在樱园草坪的暖洋洋的、色彩分明的午后。我想起在博士生课堂的讲台上、在学术年会上意气风发的自己，想起和同学一起因疫情被困在学校的蜂蜜琥珀色黄昏。也想起高一的某个课间，她来我的教室门口叫我，递给我鲜红的桃子；最后，因为舍不得吃掉，那个桃子烂在我的课桌抽屉，就像我小心翼翼的青春，终于变质。

　　停车看地图路线时，手机弹出几条消息，老板告知我，我做了一个季度的项目需要中止，元旦后启动另一个新项目，节奏加快，每晚会议汇报进展。

　　和市区形成强烈反差，路上几乎没有人。

　　我刚看过地图，所以我知道这段路很长，至少有三公里。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段路骑完，我就不会在新鲜而清冽的空气里，而是会回到明亮闷热的室内。到时候，我就需要开始考虑新项目的方案。

　　可是至少还有几分钟我是安全的，我就这么在星空下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