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照例是Los Angeles最热的时候，而人行道两侧的黄桷树的叶片却一把一把散落一地，地上郁郁蒸蒸，氤氲金黄。房间外面没有空调，他昨天才换的背心又湿成一片。他只是觉得心脏有点难受，请了个假提前回家休息而已。上楼前两个陌生人怯生生地把他叫住，We're lost， can you tell me the direction?其中那个年轻男子不好意思地问道，他的女朋友在一旁紧紧搂着他的胳膊，一片叶子掉在她头上。No problem.他指了指远处的车站。You are so kind.两人渐行渐远，相互缠绵着消失在飘落的树叶中，就像一团跃动的火苗。
那天他和温钦一起去买冰棍，那天也是五月，他给温钦买了一根绿色心情，他自己拿着一支小布丁，慢悠悠地在午后的操场上转圈。他们谈起那个笨手笨脚、老是在平地上摔跤的祁杨，还有天天被妹妹缠得团团转的母凡。母凡每次出门，母乐都要在窗边张望半天，对他喊“注意安全”，好像她不提醒母凡就必须被车撞一样。他开玩笑说母凡这人一定会很长寿。那你呢？温钦问。我？我会一直活着的，因为我要当你的丈夫啊。他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那天的黄桷树也一样伸展着枝叶，光斑在地面上抖动。
祁杨一直是个踏实的人。已经快生了？他上次回家时特地问了问。祁杨满面幸福地笑着，搓着盘根虬结的手，还早呢，老婆才怀了四个月。要是个女孩就叫祁萌，男孩……也叫祁萌吧。萌发的萌。毕竟我们这代人什么都经历过了，最希望的还是家人能够幸福快乐平平安安。母凡还好吗？他还记得高三那年清明节他们一伙人回去老县城，母凡一边走一边哭的情景，说什么也他不肯往母乐学校的废墟那边去，手上还紧紧捏着一束花。祁杨点点头，也有家室了。人不可能总为了过去的事一直悲伤吧。眼泪水流干了，就要向前看。你现在在美国俏得很吧？他连忙挥挥手，哪里哪里，不中用了，只是找了个美国姑娘，还在谈呢，可能再过几个月就结。哦！恭喜恭喜，下次把媳妇带回来给大伙看看。祁杨开玩笑道，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天天摆龙门阵吗？最会摆的就是你娃子，一看就知道是要干事的啊。不过谁还能料到你后来一路杀到美国去了？
“那个时候哪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啊。”他笑道。祁杨跟在他的一汽大众后面朝车窗挥手，兄弟，每个人都要有个家啊。
他知道温钦的遗体被挖出来了的时候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好像上天注定一切本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十几岁的他只是默默地蹲在长虹虹苑剧场门口对着地缝里一粒粒的苔藓发神。他想起温钦那少女的手温润自然的香味，那样的香味只有多年后他在洛杉矶遇见Yvette的时候才再次闻见过。他们坐在星巴克靠近厕所的小角落吮着最便宜的美式咖啡，"How's your family?"她问。只有我一个人。他用英语答道。我的母亲17年前地震的时候被埋在景家山底下了，父亲上个月也走了。肺癌。"I'm sorry to hear that."不——不是那样，虽然现在看起来我是一个人，但是不代表我以后也无家可归啊。洛杉矶真热呢，这里的姑娘也很hot。两人会心一笑，那我们干了这杯咖啡。你等会要不要试试国窖1573？中国特色。
"No， that's fine."她摆摆手，想起她在语言大学时学到的一句中国俗语，"解救搅丑丑更丑。"
“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纠正她的发音。
那五月，五月如何？Yvette期待地嚷道，顺便觑起眼睛观察咖啡杯上的标签。她会披着纯白的婚纱，他会穿着黑色的礼服，牧师会喃喃念着《圣经》的章句，然后，即便年老，贫穷，你还是愿意待在我身边吗？我愿意！她绝对不是他少年时代爱过的那个女孩的替代品，她只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已。他会爱的。这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地震那天中午温钦也是这样，我？我会一直活着的，因为我要当你的丈夫啊。你愿意不？他们一起大笑，温钦笑着捧着肚子，戏说道，那我也愿意。
所以一小时前他一点也不意外，沿着楼梯，Yvette的海飞丝香味在出租房门口晃荡，大门虚掩。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听见房里阵阵只有兴奋到极点的人们才会发出的喘息声。一个声音来自那个他最熟悉的美国女人，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从未听过。他靠在门口什么也没做，抵着阳光重新下了楼。
负责管万家乐超市的广东人杨胖子瞪大了眼，盯着他是如何又拧开了一瓶七喜，又中了回再来一瓶，又一口气把汽水灌光，八九个汽水瓶子堆在他身边，活像买醉消愁的人身边堆着的空酒瓶。超市内设的喇叭里，五十年代的旋律一点一点地跳跃着：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
只看到那树摇风
的确已经有风了。他估摸着到了正常的时间，重新拎起包敲响了家门。Yvette笑意盈盈地拉动把手，裙角飘飘，如同一如既往的那样。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向来只有两个：沉默和微笑。他微笑着给了她一个吻。
"这么热的天，一定渴了吧。我给你买了coco cola."Yvette用最近学到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讲道。
“不用了。我在路上喝过汽水。”
"What a pity！"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惜，“那就留到明天喝吧。对了，你以前的同学往家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生了，孩子叫……祁萌。”
“祝贺他！还有……你工作也辛苦了。I love you，my honey.”
光线折着玻璃杯一齐射到他眼睛里，他看见温钦的手和Yvette的手重合到一起，她们有着一样的女性的烂漫笑容。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他和温钦在教学楼门口分别，真想去一次美国啊。温钦憧憬地说。美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他们很难懂哦，你看看电视就知道了。他打趣道。你懂个槌槌！那首歌不是这样唱吗，要打破那长久存在于我们中间隔阂我们的铁墙，手拉手……哎呀，再过八十多天就能看到奥运会了……温钦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光啊——
“I love you，forever.”Yvette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小时候他的家门口有过一块田，他年轻的母亲拿着镰刀割那一茬茬的稻穗，而群山背后便是那些炊烟，和他再也不能见到的人们。此时此刻，她金色的卷发在五月干燥的空气中正如他记忆中的稻浪般滚滚流荡。
不可能的声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