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很多年前，在我不记事的小时候。我曾跟随爸爸妈妈来到南昌游玩。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一位朋友。说是朋友，实则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认定。这可以称作一场记忆模糊的旅行了，而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又想起他，而每每想起，就有一种超脱出一面之缘的熟悉感在我的心底迸发。
这个人从北方的山西来，头发烫过，而又看得出明显的被残忍拉直的痕迹。他拿着相机，穿着格子衫骑着单车，恍惚有一种旧时代的文青感。记忆中他见识不小，尚还有着一点矜持点架子。南昌有一条好长的老街，街上是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商店，大人们都去准备带回家做旅行礼物的物什。街头摆着几个老虎机，而我眼巴巴望着老虎机，这种奇特的巨大的机器让我感到莫大的好奇，这种好奇心驱使我陆续将三枚硬币投进去，硬币在机腔内滚动，一阵操作后老虎机发出欢快的警告音，它终于又重归沉默，我大概意识到这是game over了。
然后我大这位“朋友”很自然地走过来，像把我当作路边需要帮助的找不到家的孩子。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身形的高大，有点叛逆，而面孔还有着很浓的学生气。他俯下身时，我忽然觉得整个身子都被他的阴影罩住。
他往机器里投了两枚硬币，我咽了口水，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硬币和我的心一样咕噜咕噜滚进去，他擦过我的掌心，抓住旋转的手柄，一番简短的操作之后，又是音乐声，取而代之的是七枚有银光的一元硬币。硬币在出钱的窗口叮当作响。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窗口下被锁上的储存我积蓄的小盒子：这里面有我的三块钱。我干瘪的荷包输得不剩下一分钱，以前的三块钱可以买到三十颗不同口味的水果硬糖。我看着他起身离开，也许是老虎机前总有一个这样自得的青年，让每一个我都蓦然有了贪得无厌的想法。
他走到街对面去，拿出两块钱，买了两瓶玻璃汽水和两根老冰棍儿。他飞快地撬开汽水的盖子，插上塑料吸管，又从我的眼中慢慢放大，他走回来，递了一瓶汽水给我。
人与人总是有那么多奇妙的意外。而我伸出手又触电般收回：不能收陌生人的东西，我第一的想法竟然是这个，以至于每每回想都令我啼笑皆非。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我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这位常含微笑的青年。
我已经想象不出他的声音了，只记得他说：“你拿着吧，我代老虎机赔给你的，我不是坏人，我是大学生。”
大学，一个多么遥远的名词。他把车推到墙面来，嘴里嗦着冰棍儿，懒洋洋地靠在车边。于是我大了胆子问他：“你在哪儿上大学？”
“陕西，西安。”他很快说。
“哦，真远，我从没待北方去过。”但后来我想了想，山西人在陕西念大学，这总是合理的。我接着问：“你学什么？”
提到这个他有点得意，从单车的车篮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是旅行一路写下的诗篇。我翻着他的笔记本，上面都是我似懂非懂的古体诗。他说：“我学文学。”
我把笔记本还给他，又问，孩子的问题总是这么简单：“那你怎么到了这儿来？”
他笑了笑：“我被记过了，记过停学。”
在以前的人们的认知中，记过总是坏学生干的事；而停学，则是坏上加坏，罪不可赦。
他见我不说话，只是开始自言自语：“我放学偷偷去了西边的游戏厅，玩了老虎机，我和同学打架，把他的眼角打伤，给他一并举报了。我把我爸给牵连了。本来我该是坏分子的，我爸给我写了封很长的检讨。”
每一件事和停学的结果听起来都是这么的荒诞，何况他是一位光荣的大学生。时代的暴力时常在我眼前闪烁，好吧。我想：这真是个复杂到难以理解的大人世界。
不知不觉，我的手就抓住了汽水和老冰棍儿。汽水咕噜着喝完半瓶，冰棍儿在我心中融化成和迷茫一样冰凉的东西。我安慰自己，我相信着这位放荡的陌生人，也大概是因为这是放学的我从来不舍得买的东西。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从店里走出来了，只觑了我一眼，我就屁颠屁颠背着我的小包。这真是一段短暂的相遇，我啃掉了最后一口冰碴子，往白色出租车的方向本能跟随。
而他仍然饶有兴趣地望着老虎机上的继续游戏的画面。毛茸茸的卷发蜷曲在发根，底下是粗糙的，黑棕色的直发。他按了按车铃，冲我吹了声口哨，我突然就萌生了一种送别的悲伤感。上车前我用尽孩子最大的勇气回过头，冲他大喊：“你去哪儿！”
爸爸妈妈拉住我：“他是谁？”
而他用洪亮的声音回答：“我要去滕王阁，很多人在那儿，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我问。
“我才华横溢！”他说。
车窗缓缓摇上，我终于憋不住，“噗”一声笑出来，笑完以后我又在想象着那个应该很浪漫的画面。我想象着，他一身这样的打扮，倏忽间就想到了在这个城市的每个桥头拿着书唱诗的人们。
有和他一样微笑着的，有和他一样悲哀着的，有哭泣的，有愤怒的，有自得的，有失意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才华横溢着行走在道路上。
而我轻轻呢喃：“滕王阁，我已经去过了，很漂亮。”
是吗？想象中的他点点头，然后依旧微笑着向我告别。
当这样的相逢成为往日，它就此被我尘封。
下
不久后，一场全国性的作文比赛落下帷幕，我在网络上偶然看到结果的揭晓。获奖的文章中，似乎有一篇写到滕王阁的。这种油然而生的“与我相关”的熟悉感让我不由自主去阅读它。而多年过去，对文章的内容、那些细碎的文字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在今天我忽然拾得了一丝的灵感：因为我真的看见了这样的景象。
当我望着高楼下的沧波、金黄色的柱壁。街景苍茫，在沉默着又喧嚣的秋天，在宴酣之乐的兴致散尽后，南昌的天气是个预兆，世界似乎真的这样，只剩下了风呼啸而过的孤独。我看着太阳，而今天已然是阴天，冰冷把我刺痛。喜与悲迥然不同，而又是两个无比相似的极端。在这样的境地中，人总是能萌发出很多的才情。我几乎一下就回想起那篇得了奖的作文，一篇记不清内容了的洋洋洒洒的浩浩荡荡的长文，十多年后，作者名与作品皆已不可查，连比赛都淹没在时代的万字文中。而我极目远眺，蓦然想到的，却是曾经见过面的这个身形高大的青年倚在栏杆上的情境，我的思绪开始纷飞乱舞：我的秋天似乎总是在失去，而这样的事情在古往今来都并不例外。我看见了叶子掉落，在它们干瘪的枯黄的暮年里，让我抬头望着秃枝，于是我恐惧着人的平凡与生命的坠落。我看见了候鸟群聚而南飞，向更南更温暖的方向走吧，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顺着风来到的轨迹。大概这一切本是不可违的，我们的每一次停留与离去。我在自然的钳制中不断想起又不断忘记，我在世界的壮阔中感受它，此刻我似乎是陷入了西方哲学家们所说的迷狂。在灵感到来的一刻，我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万物在我的眼眶中流转，包括我的泪水。我终于又想到了我的阔别已久的故人：他还好吗？在滕王阁流浪的青年，你去哪儿了？
在那个自由与不自由成为相对的时代、在那颗疯狂与保守不断交替的内心里，那些流窜的文艺青年们，那里有无数的崭新的思想，那里也有无数犯了错被放逐的人们。他们背着行囊，只身南行，放荡不羁地微笑、意气风发地落笔，他们犯错、他们叫嚷着、他们书写着、他们活着、他们死去着。笔尖在轻薄的稿纸游移，笔墨渗透纸背留下了痕迹，那么他们都去哪儿了呢？他们的痕迹还在吗？
他受到牵连的父亲在哪儿呢？被他打伤的同学们在哪儿呢？他回去上学了吗？还骑着单车四处流浪吗？他还记得我吗？十多年后的今日，现在的他又在哪儿呢？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月出有盈缺，去来自有时。人世变幻莫测，灯动影随形。孰对孰错，我对这样的判断早已很难分明了。我只是忽然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回到宿舍之后，我阅读相机中寂寞的相片，看着这座金黄的、灰蓝色、苍茫的高楼，这个伫立了千年的，无数文人骚客、帝王将相们到来过的地方。人世难料，古往今来，他们都早已死去。而我只是近乎疯狂地预料到了什么，我打开手机中搜索的引擎，在“南昌”与“溺水”的页面中，在每一个频发的夏日，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里，在心的崩塌的悲伤往事只成为单薄的文字的洪流里。我茫然地翻着湖水边的人的死去：或许是漫长的赣江、或许是广阔的鄱阳、或许只是门前静静流淌的小溪，又或许是长江，它像银色的丝带一般蜿蜒，它静默着，它波涛汹涌着，它川流着。小船在翻涌、人在翻涌、他在翻涌、他们在翻涌、我们的时代也在翻涌着。
原来我总是选择性地错过，因为恐惧。
我想，我分明是记得住他的名字的，虽然他从没有说。
在物是人非的滕王阁，极大的偶然间，我展开了这张充满悲怆的诗篇，然后我记起了一段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往事，记起了那些像花儿一样死去的人们：在荒原中、在喧嚣里、在乡野中、在林海里。借月一樽醒又醉，丹青怎写我精神？斗鸡走犬、金碧辉煌都成为盛唐的往事，而盛唐的人们都命运像花儿一样在水上飘逐，怎样是飘逐？飘荡在水上，偶尔被想起，逐渐被忘记。于如今，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衰。
我的高大青年去哪儿了？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如此。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在夕阳不见了的光辉中，我好像听见了他的告别。
一年前，我来南昌读大学，我拖着行囊来到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我抬头仰望，这分明是我第一次来到南昌。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这位年青的朋友，他是不是姓王？
ALEXEA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