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

　　人老了，就像是枯萎的叶子，吊在枝杈上，飘飘欲坠，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落，被分解。
　　就像他。
　　家门口有个工厂，他是工厂里的门卫。小时候在工厂里学自行车，骑着骑着就摔了。水泥地面是那样的锋利，冷不丁的就擦破了我掌上的皮。我跑去门卫亭旁的水龙头下洗手，正巧被在门口晒太阳的他看见了。只记得他起身来看我，说：“囡囡，咋几啦？”我指指掌心，差点要哭出来：“喏……”他帮我关掉水龙头，进屋拿了包餐巾纸帮我把手擦干，还拿了一个香蕉让我吃。似乎从那时起我就和他很熟了，每次经过工厂，我都会向他打招呼，他也总对我笑笑，眼角堆满了皱纹。
后来上了小学，虽然作业不多，但也很少有时间去工厂里逛逛走走了。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和奶奶去厂里找人，偶然间发现门卫室已经装修过了。新刷的墙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白光，好像要把我闪瞎似的。突然记得有好久没见过他了呢！我悄悄地推开半掩的门，看见他在看电视。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光束闪到他了吧，他猛地抬起头，瞪了我好一会儿。我尴尬地对他笑笑。“噢，囡囡，不认得了……”他好像突然恢复了记忆似的，从藤椅上起来，慢吞吞地走向我。一阵寒暄。当汗液要蒸发完时，他说来下盘棋。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让我先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带来一阵寒气，让我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喷嚏像一朵花开在他脸上，他却说，别着凉。
　　他点了一支烟，右手架烟，左手执棋，好像是在发呆。一团团白烟像一卷卷白云从地表升入高空，飘飘悠悠，哪里都是。在模模糊糊的烟中看到他模模糊糊的脸：头顶的七分天地已被白发占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甚至蔓延到了太阳穴；脸还是方方长长，颧骨更加突出，体现出老年人普遍有的瘦削之态。望着他骨架分明、镶着灰黄色指甲的手指夹着棋在盘上落下，我不禁得出一个结论：他老了。
　　棋下到一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说：“要烧水去了……”他慢悠慢悠地哼着小调，扶着椅子烧水去了。
　　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我们接着下棋。我问他：“侬今年几岁啦？”他木讷地看看我，发出如雷轰动的声音：“啊？”我被吓了一跳，只好大声重复：“我说，侬几岁啦？”他笑笑，用手比划着说：“72啦！”“嘎侬咋还在这做生活（工作）？”我有点惊讶。“家里太无聊。”他笑笑。下着下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电视要有了，我去看看。”于是他又站起来，打开电视，一边叫好一边看。
　　电视里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我瞄了一眼，是《亮剑》。我默默地看着他，笑着笑着却又有点难受。
　　我本以为他会继续来和我下完这盘棋，等了半晌，却没等到。我起身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电视上的图像映射在他的脸上，有点恐怖。我关上了电视，收了棋盘，又找了件破大衣给他盖上，轻声说：“别着凉。”
　　等初中毕业再去工厂看看，却发现门卫亭早已被拆掉了，只留下了一个装看门狗的铁笼。
　　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前。在买早餐的时候遇见了他。他的头发早已完全花白，胡子也白透了。他的眼睛像枯萎了的叶子，干干瘪瘪，没有光泽。脸还是方方长长，只是颧骨更加突出。看着他干枯细瘦的指尖紧紧地夹着一张五元钱，我得出一个结论：他老了。我笑着和他打起了招呼，可他却早就认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