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一】

　台灯亮着。
　晦重的夜色里，它像一点漂流的渔火。
　他放下笔，竖起一沓厚厚的稿纸。手指上肿起的茧颤抖着摩挲着光滑的纸面，墨迹还没干，染了一手墨纹。他几乎是要流下泪来，屋外的天漆黑着，分不清是下午五点还是凌晨三点。四年，他喃喃道。
　他想起四年来在每个深夜长久明亮的灯，想起每道墨水干涸后笔尖在纸上粗糙的划痕，想起握笔处红肿按压时的钝痛，想起女儿稚嫩的声音说我爸爸是个大作家，他想起四年来在每个深夜长久明亮的灯。
　
　他一直都是如此厌倦昏昏沉沉的夜。而此刻热泪盈眶的看向窗前，台灯温暖的光被泪水折射出细长的光尾，眨眼，像是有星从瞳孔里直线滑落。他点了一支烟。俯身窥探窗外蛰伏的涌动暗波，世界屏气的这一刻，他酣畅的呼出一口长烟，像窃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他终于孜孜不倦的点燃了四年以来昏暗的夜。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
　笑容还挂在脸上，仿佛戴上面具。他努力低着头走，怕别人看见自己脸上僵硬的笑容，想了想又抬起头——这街上人来人往，有谁是抬头挺胸踏步走路呢。他失神，世界突然丢掉了自己的颜色，雾着脸一个人穿行在黑白照片里，总感觉自己在渐渐被同化，与这无色的城市讽刺的荣辱与共。

　他哪能没有梦想呢。手把稿纸捏的皱巴巴的，手心的热汗让纸角软塌塌地翻折起来，这一叠承载了四度灯光的稿纸，此刻变得不如乞丐碗里几个生锈的硬币。他很想流泪，路过一辆车，往车镜里看了看，自己的嘴角仍然带着自信而又尴尬的笑容。他扭过头去。
　这城市有黑暗的地方吗，路灯太明亮了。天黑得早，马路上亮堂堂的，人却少得很。他走在灯光下，几乎是小声的恳求自己找一个黑暗的地方藏住自己几近融化的羞耻心和碎成纸屑的自尊。他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灯光，恨在深夜点起灯的人。他往天上看去，高楼林立，万家灯火葳蕤，几千几万盏灯星星点点的明亮。
　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
　他终于明白，梦想是城市运作的燃料。每一天有无数的人带着他的宏伟蓝图涌入这个飞速旋转的城市，每一天也有无数的人离开，留下他们的眼泪。这是一个工业发展迅速的时代，城市上空长期缭绕着灰蒙蒙的云，是失意的人在深夜一支一支猛抽的劣质二手烟，他们身边摆着凌乱的稿纸或哑了音的破旧吉他；也是城市胡乱把梦想加工处理后连灰尘都算不上的骨肉尸块在黑夜里甚至不留一块供自尊躲藏的灰色地带。
　他丢了稿纸，坐在地上捂着脸。灯亮着，照在他身上，他像被人嬉笑着推上舞台中央拘束的演员。
　这一次他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