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

　　老刘

　　文/天南星

　　暑假时，我去丽江的一家客栈里做义工。

　　客栈在古城里，位置不算太好，住店的客人不多，倒也不显冷清。客栈的老板姓刘，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约么三十上下，长得很是周正。老刘烟抽得很凶，最喜欢二十块钱一盒的黄鹤楼。

　　老刘的女人缘好，我眼热也没用。有很多客人是慕名而来，女游客总喜欢找他聊天，但他不喜欢说话，入夜之后会在客栈的院子里弹吉他，他会的曲子多，很少弹重复的，我干完活也会和人群们围坐在一起听他弹一会。

　　这些年旅游业大火，年轻人好像都有写行走在路上的梦想，又有大冰、张嘉佳、刘同这样的作家大笔一挥，人人都愿意给自己贴上文青的标签。又或许说，我愿意在这做义工，也是旅游热的功劳。

　　那时候，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身体或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

　　我一周有五天需要干活，做的就是收拾客房、偶尔打扫庭院的活，有两天休息可以四处走走。老刘人好，活儿也不算多，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了，厨房的灶上还会给我留一碗面汤当宵夜。

　　客栈里只有我这一个义工，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阿姨，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她们下班早，我一个人住在顶楼，偶尔会觉得孤独。不过这种孤独感很容易被消除，因为天气好的夜晚，我在顶楼的卧室，推开窗就能看见星星。老刘弹吉他的声音就会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年轻人的精神都好得很，客栈往往要热闹到后半夜。

　　某一天晚上，老刘弹吉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小臂上纹了一颗星星，很小，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一颗痣，也像是一滴眼泪。

　　我不是个八卦的人，关于老刘了解的并不多，有个阿姨说，他今年三十周岁，未婚，至于有没有固定的女友便不得而知，只是他整天都待在店里，不像是有时间谈恋爱的样子。

　　夏夜里多雨，有天晚上我是被雨声唤醒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很好听，我喜欢雨夜，喜欢空气里湿淋淋的味道，混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手机在这时候响起，老刘给我发了条微信：“忘带钥匙了，你要是醒着帮我开个门，要是没醒就算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夜里客栈只有我和老刘两个员工，我撑着伞下楼，拉开院子的大门，老刘就像是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平日里高不可攀的人，此刻还有点滑稽可笑，他和我同打一把伞进了客栈，我问他用不用给他倒杯热水。

　　他对着我摇了摇头。

　　吧台后面是个酒架，他从里面挑了一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老刘应该是懂酒的，酒架上摆着一排调酒的工具，不过很少见他摆弄。他见我看他，对我挑了挑眉：“来一杯？”

　　我不会喝，也没喝过，但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老刘找了个玻璃杯，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少喝点，喝醉了就没法干活了。”

　　酒很辣，又带了几分甜味，里面的花果香气十分浓郁，一口之后，热意从胃弥漫到脸颊。老刘找了个毛巾擦头发，他问我：“在这待了一个多月，感觉怎么样？”

　　我说还不错，想了想又补充：“等我毕业了，我也想来这儿开一家客栈。”

　　老刘笑笑，从墙上摘下那把吉他，随便拨弄着：“还是好好读书吧，你还年轻。”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弹弹琴唱唱歌，过着很多人做梦都想要的生活。”我看着他的眼睛，“难道不是吗？”

　　老刘把吉他挂了回去：“你们年轻人啊，就喜欢头脑一热。裸辞、旅行、开客栈，听着光鲜而已。等你二十多岁了再看，房贷车贷丈母娘，哪个由得你实现梦想。”

　　“那像你一样不结婚也挺好的。”

　　外面的雨小了，老刘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纹身很久没说话，他抬头笑笑说：“也许。”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很糙，不像三十岁人该有的手。

　　*
　　七月底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有海藻一样的长头发，只是不算太年轻了，约么二十七八，她和所有人一样，坐在一起看老刘弹吉他，一曲弹完，她带头叫好。老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天晚上的演奏早早就散了场，那个女人留了下来，第二天早上老刘对我们宣布，这个女人叫戴星，是客栈的老板娘。

　　老板娘不会弹吉他，但是有好嗓子，那些带着酒味的民谣，在她口中都有岁月静好的感觉，老刘弹吉他，老板娘唱歌，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大有大隐于市的神仙眷侣的感觉。

　　我惊奇的发现，老刘不抽烟了，一根都不抽。客栈上下，找不到一个打火机，他犯烟瘾的时候会嚼口香糖，不过也不让老板娘看见。

　　老刘话少，老板娘喜欢说话，他俩说的都是四川方言，我听不太懂，只是说得兴起时，老板娘笑得很开心，老刘也笑，只是笑容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

　　老板娘在店里住了一个月，到了八月底，在一个蒙蒙亮的早晨，老板娘来找我道别，她说她要回去了。我追问了一句：“回去哪里？”

　　她说：“回去结婚。”

　　剩下的我没敢问，她也没有说。

　　老板娘是个爱笑的女人，说这些的时候她依然是笑着的，我说老刘知道吗？她说她没有告诉他。

　　我送她出客栈的门，替她打了一辆去火车站的车，等我走回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老刘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抽烟，他不说话，我也没说。

　　我上楼的时候，老刘在我背后说：“这个秋千，当初就是为她搭的。终于让她坐了一次。”

　　*
　　九月初，我要回学校开学了，临走的时候老刘开车送我，这一路他十分沉默，快到车站的时候他对我说：“她回去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

　　我侧头看他，迟疑着问：“你们……”

　　“我们都是俗人。”老刘目视前方。

　　年少的我很怕自己被打上俗人的标签，我希望自己有少年热血、英雄气概，老刘却很坦然，他说他就是个俗人。

　　聊到这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在的社会就喜欢对你们的年轻人贩卖情怀，以为路上人人都是侠客，流浪、吉他、烟酒、生活美满，可惜了这不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这儿就是个围城，好好读书，那才是你的人生。”

　　他的车上依然放着一盒黄鹤楼，烟边上有一盒口香糖，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伸手去拿，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一根烟。

　　临走时，他对我挥了挥手，他说：“世界很大，别把自己困在梦想里。”

　　*
　　后来，我又平庸地过了好几年，对老刘说过的话一直一知半解。

　　大学毕业后，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也走过很多不同的路，去过藏区，住在牧民的毡房里喝酥油茶，去新疆的大草原上骑马，偷偷爬藏区的圣山险些丢了一条命。

　　我又去过一次丽江，不过也是好几年之后了，老刘的客栈转手了，我向新老板打听老刘的去向，新老板挠了挠头：“好像是回老家结婚去了。”

　　院子里的秋千被风吹得摆动，上头有老刘用刀刻的一个五角星。

　　有时和天南海北的酒肉朋友在小馆子里吹牛，偶尔，我也会想起老刘。

　　不过那时候我被世界搓磨已久，忘了自己有什么梦想了。我和他们酒杯相撞，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后来也有别人问我，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借着酒意说：我是个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