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2年级 小说阅读指导

~罗斯~ IMMORAL 1


南阳五职梦之队 戈蓝多斯

  我的小说,希望大家能喜欢,要是提出意见就更好了。

  一
  
  
  铁锈与陈腐的排泄物气味浓得令人窒息,牢牢堵在罗斯的喉咙里。安道尔王国“石砧”监狱的深处,连空气都仿佛早已腐败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他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冰冷石板上,只有铁栏缝隙透入的一缕微光,在污浊的地面投下微弱的光斑。光斑之中,几只虱子正不知疲倦地穿梭。
  
  脚步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划破了牢狱死一般的寂静。靴子踏在石地上,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充满优越感的节奏。罗斯的头颅纹丝不动,眼皮却微微撩开一条缝,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紧锁着那缕光线边缘晃动的阴影。
  
  “嘿,罗斯!瞧瞧谁来给你送行了?”葛利的声音响起,油腻中透着刻骨的得意,如同毒蛇滑腻的鳞片刮过耳膜。
  
  那张脸出现在铁栏外,胖了不少,狱中的油水显然滋养了他。崭新的皮坎肩紧绷地裹着赘肉,胸口一枚小小的铜徽章在昏光里闪烁——交叉的羽毛笔与卷轴。那是“典狱书记”的标记,安道尔王国赋予的身份与权力,哪怕只是这幽深地狱里最小的一个。它像一小块燃烧的烙铁,烫在罗斯空洞的眼底。
  
  葛利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托你的福,兄弟!要不是你当年把事儿都扛了,兄弟我也混不上这身皮,戴不上这玩意儿。”他炫耀地弹了弹那枚徽章,铜片发出沉闷的轻响。“明天,明天你就自由啦!开不开心?可惜啊,外面可没‘清道夫’这活儿给你干了,‘无职者’……啧啧,出去能活几天?”他俯下身,隔着铁栏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罗斯脸上,“像条没人要的野狗,等着被人一棍子打死吧,废物!”
  
  “清道夫”……罗斯咀嚼着这个安道尔王国丢给他的、比垃圾更卑贱的“职业”名称。当年,就是这个声音,这个信誓旦旦的声音:“罗斯,干一票大的!那治民官谬萨,肥得流油!抢了他,咱们就能远走高飞,去葛维纳,再也不用当这狗屁清道夫!”热血冲昏了头,两个“无职者”的妄想,一次愚蠢的抢劫。结果是谬萨倒在血泊里,罗斯被葛利“大义凛然”地扭送治民官,换来葛利洗白上岸的敲门砖,而罗斯,则在这石砧里被锻打了整整七年。
  
  葛利还在喋喋不休,那张肥脸上每一寸得意的褶皱都在罗斯的视野里燃烧。罗斯的手,一直压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此刻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掌心下,是一小块被他用石片日夜磨砺的碎铁片,粗糙的边缘深深嵌进皮肉里,带来一种奇异而尖锐的镇痛。
  
  “怎么?哑巴啦?后悔啦?”葛利的声音拔高,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快意。他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插进锁孔,“老子今天心情好,赏你个饱死鬼!进来陪你聊聊!”
  
  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被推开。葛利那臃肿的身躯,裹挟着外面走廊更浓重的浊气,挤进了这方狭小的囚笼。他背对着罗斯,慢悠悠地弯腰去拿放在门边地上的食盘,那里面是几块黑硬的粗麦饼和一坨看不清颜色的糊状物。毫无防备,傲慢得如同面对一只已被拔掉爪牙的困兽。
  
  机会只有一瞬。
  
  罗斯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骤然释放。没有怒吼,只有破空的风声和一声沉闷、短促得令人心悸的“噗嗤”声。他整个人撞在葛利背上,手臂死死勒住那肥硕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那枚磨得锋锐的碎铁片,用尽全身的力气,精准而狂暴地从葛利侧颈柔软的位置狠狠捅了进去!
  
  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糊了罗斯一脸,带着浓重的铁腥味。葛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肥胖的手指徒劳地抠抓着勒住脖子的手臂,双脚胡乱地蹬踹着地上的稻草和污物。
  
  罗斯的脸紧贴着葛利油腻的后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你这个混蛋……这七年,我每天都想着怎么‘报答’你!”他握着铁片的手腕猛地一拧、一划!更汹涌的血流喷涌而出,葛利的挣扎瞬间变得微弱,只剩下神经质般的抽搐。
  
  罗斯松开手。葛利沉重的身体轰然倒下,脸朝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尘埃。他喉咙里最后一点气流带着血沫汩汩涌出,身体剧烈地抽动了几下,最终彻底瘫软不动。那双曾经盛满得意和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瞪着地面,残留着极致的惊愕与恐惧。那枚崭新的“典狱书记”铜徽章,沾满了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罗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血液的双手,又看看地上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色血泊。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空白感瞬间席卷了他,七年的恨意似乎随着这喷涌的鲜血一起流干了,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空洞。复仇完成了?然后呢?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葛利那张在血污中凝固着扭曲表情的脸。
  
  就在这时,葛利那身崭新的皮坎肩内侧口袋,一个鼓囊囊的硬物轮廓,突兀地闯入罗斯的视线。那东西塞得太满,在葛利倒下时被挤压,一角微微顶开了口袋的翻盖。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罗斯。他蹲下身,粗暴地撕开那处口袋翻盖上的铜扣。
  
  里面塞着一个陈旧的油纸文件袋,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袋子被葛利的血液浸透了一小半,深色的污渍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罗斯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用沾血的手指,有些笨拙地解开缠绕的细麻绳,抽出了里面几张同样泛黄的纸张。
  
  第一张是手抄的、字迹歪扭的族谱。罗斯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自己的名字,然后沿着一条细细的墨线向上、再向左延伸。他看到自己母亲的名字,再旁边,是另一个被圈起来的名字——莎拉。一条线从莎拉延伸出去,连接着另一个名字:戈蓝。
  
  戈蓝?
  
  罗斯的呼吸猛地停滞。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复仇后的麻木。他急速地翻动下面几张纸。一张是模糊不清的旧画像摹本,画着一个年轻女子,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另一张是葛利潦草的手记,字迹因激动而扭曲:
  
  “……必须找到她!谬萨的遗孀戈蓝!她手里肯定还有老东西藏的钱!……该死的,追查线索到格尔格斯那里就断了,这老狐狸!……等等!莎拉?……莎拉·罗斯?……操!这婊子戈蓝,居然是罗斯那个死鬼的表姐的女儿?……那不就是罗斯的表外甥女?……哈哈哈!老天开眼!捏着这层关系,不信从她嘴里抠不出金子来!……罗斯?一个快烂在牢里的废物,怕他作甚!……”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如同葛利被割断的喉咙。
  
  “戈蓝……谬萨的……妻子?”罗斯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舌头上。那个被他伙同葛利抢劫并间接害死的治民官谬萨……他的妻子,戈蓝……竟然是他罗斯表姐的女儿?是他的……表甥女?
  
  手中的纸张瞬间变得滚烫,几乎灼伤他的皮肤。复仇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一股比石砧监狱的墙壁更冰冷、更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他的心上。他亲手杀死了葛利,却发现自己罪孽的藤蔓早已悄然缠绕上从未谋面的血亲。他夺走了她丈夫的生命,现在,葛利这条毒蛇甚至还想利用这层可悲的血缘去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荒谬!残酷!命运如同最恶毒的弄臣,在他以为抵达终点时,又狞笑着为他开启了另一条更加黑暗、更加荆棘密布的道路。
  
  他猛地攥紧了那些染血的纸张,指骨发白。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不是葛利的血,而是他自己咬破的嘴唇。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葛利那张凝固着贪婪和惊愕的脸,一种比仇恨更复杂、更陌生的东西——一种带着血腥味的、沉甸甸的责任,或者说是赎罪的诅咒——开始在他荒芜的心底生根发芽。
  
  他需要找到戈蓝。必须找到她。不是为了葛利笔记里臆想的金子,而是为了……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仅仅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被他和葛利联手推进深渊的血亲,是否还活着?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格尔格斯。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磷火,冰冷而危险地跳动着。那个葛利笔记里提到的、线索中断处的名字。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影子。罗斯知道,要找到戈蓝,他必须先找到这团捉摸不定的阴影。
  
  他迅速将染血的族谱和笔记塞回油纸袋,紧紧贴身藏好。然后,他剥下葛利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皮坎肩,胡乱擦掉自己脸上手上最显眼的血迹,套在身上,遮掩住囚服的破烂。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葛利胸口那枚沾血的“典狱书记”铜徽章上。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念头闪过。他伸出手,用力将那枚小小的、代表身份与权力的徽章从葛利的皮肉上扯了下来,带起一小块皮肉。温热的血再次涌出一点。罗斯看也没看,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铜片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侧身闪出牢门,像一道沉默的、染血的幽灵,融入石砧监狱深处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复仇结束了。一场漫长而苦涩的赎罪,才刚刚开始。安道尔冰冷的石墙外,那属于“无职者”的、连野狗都不如的命运,正张开巨口等待着他。而他要做的,是找到格尔格斯,然后找到戈蓝——那个他罪孽深渊里唯一的血亲。
  
  二
  
  安道尔王国边境的风,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冷硬,卷起肮脏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罗斯脸上。他裹紧了从葛利尸体上剥下来的那件不合身的皮坎肩,劣质皮革在寒风中变得像铁板一样僵硬。脚下是通往葛维纳商人王国的、被无数车轮和牲畜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商道。在这里,安道尔那套“职业即生命”的冰冷法则,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死死地钉在“无职者”的耻辱柱上。
  
  “滚开!臭虫!”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鞭哨般的破空声袭来。罗斯猛地侧身,一条粗糙的皮鞭梢险险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一个佩戴着“行商护卫”徽章、满脸横肉的壮汉,骑在一匹高大的驮马上,正厌恶地瞪着他,仿佛在看一堆挡路的垃圾。“没眼色的贱种!挡了老子的路,踩死你都嫌脏了蹄子!”护卫啐了一口浓痰,几乎落在罗斯脚边。
  
  罗斯的拳头在坎肩下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那里还残留着葛利徽章的棱角印记。血液涌上头顶,暴戾的冲动在嘶吼。杀了他!像捏死葛利一样!但残存的理智像冰冷的锁链勒住了他的喉咙。他看到了护卫身后长长的商队,车上插着代表安道尔某个手工业行会的旗帜,护卫们腰间的弯刀闪着寒光。他只是一个“无职者”。在这里,杀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甚至可能成为那个护卫回去后炫耀的功绩——清理道路垃圾。
  
  他垂下眼睑,遮住瞳孔深处翻涌的杀意,身体微微佝偻,向路边肮脏的排水沟退了一步,让开了道路。动作僵硬而卑微。商队轰隆隆地从他身边碾过,车轮卷起的泥浆溅了他一身。护卫们放肆的嘲笑声在风中传来,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的脊梁上。
  
  “无职者……”罗斯咀嚼着这个烙印,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在安道尔,没有徽章,就意味着连呼吸都是需要被许可的罪恶。他需要钱,需要伪装,需要在这条通往葛维纳的、被安道尔人视为堕落之地的道路上活下去。一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荒芜的心——欺诈。既然世界给予他的只有欺诈与背叛,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目标,自然是那些同样行走在这条灰色地带上、灵魂早已被葛维纳铜臭浸透的投机者们。
  
  一个叫“鼹鼠集”的边境黑市里,充斥着走私货、赃物和身份暧昧的人。罗斯在一个散发着劣质酒精和牲畜粪便臭味的简陋酒馆角落,盯上了一个目标。那是个葛维纳小商人,穿着丝绸却难掩暴发户的俗气,手指上戴着硕大却成色可疑的宝石戒指,正唾沫横飞地向同桌的几个人吹嘘自己刚做成的一笔“大生意”——几车安道尔严令出口的珍稀木材。
  
  罗斯耐心地等待着,像潜伏在阴影里的蜥蜴。当那小商人起身去角落肮脏的尿桶方便时,罗斯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从葛利尸体上扯下的“典狱书记”铜徽章,边缘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属于葛利的血渍。
  
  “朋友,”罗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安道尔低级官吏的冷漠腔调,“借一步说话?”
  
  小商人正解着裤带,闻言吓了一跳,不耐烦地转过头:“谁他妈……?”当他看清罗斯刻意挺起的胸膛上别着的那枚铜徽章时,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安道尔的官员,哪怕是最低级的,在这边境地带也代表着麻烦。
  
  “我是‘石砧’的书记员,”罗斯面无表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徽章,语速平稳而带着官腔特有的压迫感,“刚收到王城急令。你经手的那批‘黑枫木’,货单有问题。安道尔林业厅那边查到了源头,涉及……走私国家禁品。”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小商人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上面很重视,派我来……‘了解情况’。”
  
  “什……什么?不可能!”小商人脸都白了,声音发颤,“我有合法货单!我……”
  
  “合法?”罗斯冷笑一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盖的是哪个治民官的章?卡诺?还是……谬萨?”
  
  小商人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彻底失去了辩驳的勇气。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货单经不起查,更别提涉及已经死了的治民官谬萨!那批木材来路绝对有问题,他只是个倒手的二道贩子!
  
  “大人!大人您听我说!”小商人扑上来哭诉道。
  “我……我就是个小本生意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都是上家!是上家蒙骗了我!求您高抬贵手!求求您了!”
  
  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裹着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塞进罗斯手里,动作快得如同被火燎到,“一点……一点心意!请您务必……务必通融!我……我这就走!马上离开安道尔!再也不回来了!”
  
  罗斯掂量了一下手中油布包的重量,里面是硬邦邦的、令人心安的金属质感——金币。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神情,眼神扫过小商人惊恐万状的脸,仿佛在审视一件垃圾。
  
  “哼,算你识相。滚吧。记住,今天你没见过我,那批木头……也没存在过。”
  
  “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小商人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连滚爬爬地冲出酒馆角落,连裤带都忘了系好,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集市混乱的人流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罗斯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紧绷的肩背才微微松懈下来。他迅速解开油布包,里面是十几枚沉甸甸的葛维纳金币,刻着商业女神洁洁斯和天平。冰冷的金属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掌心。他面无表情地将金币重新包好,塞进怀里最深处,紧贴着那个染血的油纸文件袋。葛利的那枚铜徽章被他摘下,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掉上面最后一点血迹和可能残留的指纹,然后随手扔进了旁边散发着恶臭的尿桶里。铜徽章在浑浊的液体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噗通”,沉了下去,连同葛利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
  
  欺诈完成了。第一笔沾着他人恐惧的钱到手了。罗斯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死寂。他用这笔肮脏的钱,在一个同样肮脏的小摊上买了几块最硬的黑麦饼和一小袋劣质的肉干。然后,他走向集市边缘,那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明显是逃避安道尔“职业驱逐令”被赶出家门的“无职者”老人和孩子。他们眼神空洞,像等待最后一场寒风的枯草。
  
  罗斯沉默地走过去,将大部分黑麦饼和肉干放在他们面前肮脏的地上,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抬起头,枯黄的脸上,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食物,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怯生生地看着罗斯离去的背影。
  
  罗斯没有回头。怀里的金币和肉干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而身后那些卑微的感激或茫然的目光,如细小的芒刺扎在他冰冷坚硬的躯壳上。他大步走向通往葛维纳的关卡。欺诈与救济,罪恶与施舍,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撕扯,如同他踏上赎罪之路时踩下的每一个泥泞脚印,都深陷在无法洗清的污浊里。前路,是葛维纳——那个以金钱为神祇、背叛为信条的商人王国。格尔格斯,那团阴影,就在那片更加混乱的泥沼深处等待着他。
  
  三
  
  葛维纳王国边境的空气,弥漫着一种与安道尔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甜腻焦糊味。那不是焚烧垃圾的刺鼻,而是昂贵的丝绸、香料和某种化工燃料混合燃烧后产生的、带着奇异奢靡感的恶臭。远处,一片混乱的街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映红了铅灰色的低垂天幕。
  
  这里是泽泽林党与伽特尔基党长期拉锯的边缘地带“灰烬镇”。两党党徒如同争夺腐肉的鬣狗,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械斗。泽泽林党标志性的猩红旗帜被粗暴地插在一座冒着烟的商铺废墟顶上,而旁边一条小巷里,几个伽特尔基党的残兵正拖着同伴的尸体,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断壁残垣的阴影中。
  
  罗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瓦砾和不明污物覆盖的街道上。他身上的皮坎肩早已被灰烬染成肮脏的灰色,脸上也蒙着一层黑灰。怀里揣着的金币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找到格尔格斯。那个名字如同一个幽暗的坐标,指向“灰烬镇”最混乱区域的一个地下情报交换点:“漏勺酒馆”。
  
  酒馆门口歪歪斜斜的招牌只剩下一半,画着一只破洞的勺子。推开沉重的、布满刀痕的木门,一股混合了劣质麦酒、呕吐物、汗臭和血腥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昏暗的油灯下,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眼神凶狠的佣兵、贼眉鼠眼的情报贩子、醉醺醺的投机商、浓妆艳抹却难掩疲惫的流莺……空气里充满了粗鲁的谩骂、下流的调笑和压低声音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交易密语。
  
  罗斯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脸孔,寻找着符合“格尔格斯”这个名字可能的形象。一个肥胖的、穿着油腻丝绸袍子、正唾沫横飞兜售“内部消息”的胖子?一个缩在角落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眼睛的干瘦老头?还是一个搂着流莺、手上戴满廉价金戒指、满脸横肉的家伙?目标太多,每一个都散发着危险与狡诈的气息。
  
  他走到吧台前,一个独眼、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酒保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木头杯子。罗斯将一枚葛维纳金币轻轻按在油腻的吧台上,推了过去。
  
  “最烈的酒。”他的声音沙哑。
  
  独眼酒保瞥了一眼金币,又抬起眼皮,那只浑浊的独眼毫无感情地打量着罗斯,他收起金币,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推过来。
  
  罗斯没碰那杯酒,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找个人。格尔格斯。”
  
  酒保擦杯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挤出几个字:“名字不值钱。货值钱。”
  
  罗斯明白了。他又从怀里摸出两枚金币,叠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同时,他装作不经意地,让怀里那个染血的油纸文件袋露出一角。
  
  独眼酒保的独眼在那文件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金币。他慢悠悠地收起金币,用抹布抹了一下吧台,头也不抬地朝酒馆最深处、靠近一个通往更幽暗地下室的楼梯口方向努了努嘴。
  
  “角落。耗子洞。”
  
  罗斯端起那杯他绝不会碰的劣酒,像其他酒客一样,晃晃悠悠地朝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去。那里光线最差,只有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灯下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他完全出乎罗斯的预料。既不是胖子,也不是干瘦老头,更不是凶神恶煞的壮汉。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体面?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深棕色粗呢外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书卷气的平静,手里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破旧的、边角卷起的账簿。若不是置身于这“漏勺酒馆”最肮脏的角落,他更像一个落魄的账房先生。
  
  这就是格尔格斯?那个让葛利都束手无策的情报贩子?
  
  罗斯走到桌边,拉开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下。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摇晃。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杯劣酒放在桌上,浑浊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
  
  格尔格斯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他的账簿,翻过一页,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一行数字。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新面孔。”格尔格斯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怪的平和,与酒馆的喧嚣格格不入,却清晰地传入罗斯耳中。“带着安道尔石砧的土腥味……还有血的味道。”他的目光终于从账簿上抬起,落在罗斯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却能穿透罗斯脸上刻意涂抹的灰烬,“要找什么?还是……想卖什么?”
  
  罗斯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人,比他预想的要危险得多。他不再犹豫,伸手入怀,没有碰那几枚金币,而是直接掏出了那个沾着葛利血迹的油纸文件袋,放在两人之间摇晃的破木桌上。油纸袋的深色污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不祥。
  
  “格尔格斯?”罗斯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格尔格斯的目光落在油纸袋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预料。他放下账簿,伸出干净的手指,轻轻拂过袋子上深褐色的污渍,指尖在那凝固的血迹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
  
  “葛利的东西。”他淡淡地说,“他死了。”
  
  罗斯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
  
  格尔格斯收回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抬起眼,重新看向罗斯,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无同情,也无恐惧。“那么,你想从葛利没挖到的坑里,找出点什么呢,朋友?或者说……罗斯?”
  
  罗斯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
  
  
  “戈蓝。”罗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谬萨的遗孀。她在哪?”
  
  格尔格斯微微后仰,靠在那张同样吱呀作响的破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他沉默地看着罗斯,油灯的火苗在他平静的眼眸里跳动。
  
  “戈蓝……”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一个可怜的女人。丈夫死了,家没了。安道尔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葛维纳……也不是什么天堂。”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罗斯紧绷的脸,“葛利找过她,为了谬萨可能藏起来的钱。他以为我知道。可惜,我当时……确实不知道。”
  
  罗斯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过,”格尔格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澜,“消息,就像酒馆里的酒,总是越酿越陈,越陈……有时候反而越清晰。”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账簿,慢条斯理地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上面一行模糊的小字。“最近,有风声。关于一个安道尔来的女人,带着个病恹恹的孩子,在王城‘锈带区’出现过。很小心,像受惊的兔子。有人说她懂点草药,在给最下等的人看病,不收钱,只换点吃的。也有人说……她在收集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抬眼,意有所指地看着罗斯,“她丈夫的……遗物?尸骨?”
  
  罗斯屏住呼吸,锈带区!王城!戈蓝还活着!还有一个孩子?而且……她在寻找谬萨的尸骨?一股混杂着震惊、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攫住了他。
  
  “这个消息,”格尔格斯合上账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值钱。”
  
  罗斯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将里面的葛维纳金币——他欺诈的所得——倒在油腻的桌面上。金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十几枚金币,堆成一小堆。
  
  格尔格斯看都没看那堆金币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罗斯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不够。”
  
  罗斯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在眼底翻腾。他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摸到了藏在靴筒里的、另一块磨尖的碎铁片。
  
  “别误会。”格尔格斯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我要的不是这些黄白之物。至少现在不是。”他的目光落在罗斯放在桌上的、那个染血的油纸袋上。“我要这个。葛利的‘遗产’,包括里面那些……有趣的笔记和族谱。”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放心,我对你家的血缘纠葛没兴趣。我只是个生意人,需要一些……独特的筹码,去打开另一扇门。”
  
  罗斯盯着他,又看看桌上那堆金币和染血的油纸袋。葛利的笔记和族谱,是他与戈蓝之间唯一的血缘证明,也是他罪孽的原始记录。但此刻,戈蓝的下落——王城,锈带区——就在眼前。他没有选择。
  
  他抓起桌上仅有的那点黑麦饼和肉干,塞进怀里。然后,他伸出手,将那个染血的油纸文件袋,用力推向格尔格斯。
  
  格尔格斯接过,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自己那件整洁的粗呢外套的内袋里。
  
  “王城,锈带区,‘碎骨巷’,”格尔格斯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淌,“找一个叫‘老瘸腿’的掘墓人。就说……是‘漏勺’的格尔格斯让你去的。”他重新拿起那本破旧的账簿,低下头,仿佛罗斯已经不存在。“祝你好运,罗斯。找到她之后……想想你还能给她什么。钱?”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淹没在酒馆的喧嚣里,“恐怕那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罗斯深深地看了格尔格斯最后一眼,他不再说话,站起身,椅子腿在坑洼的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桌上那杯自己从未碰过的劣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苦涩、灼烧感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火。他重重地将空杯砸在桌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酒馆门口,推开那扇破木门,重新投入葛维纳边境那充满焦糊味和混乱的夜色中。
  
  
  四
  
  通往葛维纳王城的道路,并非坦途,而是蜿蜒在党争割据的泥潭与商队盘剥的夹缝之中。泽泽林党的猩红旗帜插在烧焦的村落废墟上,伽特尔基党的武装税吏则封锁了必经的隘口,对过往行人敲骨吸髓。罗斯像一头独行的孤狼,靠着在“鼹鼠集”练就的警觉和骨子里的狠戾,在阴影中穿行着。
  
  夜宿在废弃的驿站,他差点被一群打着伽特尔基党旗号、实则杀人越货的流匪堵死。他借着断墙的掩护,用石头砸碎了第一个冲进来的家伙的膝盖骨,夺过对方的短刀,在狭窄的破屋里以命相搏。最后一个匪徒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罗斯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烈喘息,肩膀被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浸透了半边破烂的衣衫。驿站外,夜枭的叫声凄厉。
  
  就在他草草包扎伤口,准备离开这血腥之地时,驿站摇摇欲坠的门外传来微弱的呜咽和粗暴的呵斥。他握紧染血的短刀,悄无声息地靠近门缝。
  
  门外空地上,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骨架的中年男人正被两个穿着半新不旧皮甲,像是某个小商队护卫按在地上殴打。男人怀里死死护着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男孩吓得连哭都不敢大声。
  
  “伐多!你个贱骨头!欠斯安德利老爷的钱什么时候还?”一个护卫边踢边骂,唾沫星子横飞,“你那几亩破地早就抵债了!再赖账,把你儿子卖到矿上去!”
  
  “不!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地里的苗刚抽穗……卖了粮食一定还!”叫伐多的男人满脸是血和泥土,声音嘶哑绝望,却依旧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
  
  罗斯认出了那两个护卫身上的标志——一个交叉的金钥匙图案,属于葛维纳臭名昭著的高利贷商人斯安德利。这个名字,他在“鼹鼠集”的流言里听过,专做边境农民和流民的生意,手段狠辣。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罗斯心头。斯安德利……葛利笔记里似乎也提过这个名字,是葛利在葛维纳的一个“合作伙伴”?或者只是同名?不重要。眼前这场景,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了他记忆里某个脓疮——当年他和葛利被更强大的势力欺压时,也曾如此绝望。
  
  “滚开!”罗斯猛地踹开半掩的破门,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月光下,手中的短刀还在滴血。
  
  两个护卫吓了一跳,松开伐多,警惕地转身。看到罗斯只有一人,且衣衫破烂带伤,脸上露出轻蔑:“哪来的野狗?找死?斯安德利老爷的事也敢管?”
  
  罗斯根本不答话,受伤的身体爆发着,如同离弦之箭冲了上去。刀光在清冷的月色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最前面那个护卫的怒骂戛然而止,短刀精准地从他下颌刺入,贯穿了口腔。罗斯手腕一拧、一拔,护卫喉咙里咕咕怪响着,捂着喷溅的脖子栽倒在地。
  
  另一个护卫脸色剧变,怪叫一声,拔刀砍来。罗斯侧身闪过,刀锋擦着他肋下划过,带起一片破布。他顺势贴近,受伤的肩膀狠狠撞在对方胸口。护卫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罗斯的短刀瞬间抹过他的手腕。当啷!护卫的刀脱手落地,惨叫着捂住鲜血狂喷的手腕。
  
  罗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染血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声音冰冷:“回去告诉斯安德利,伐多的债,我罗斯背了!让他有种,来王城找我!” 他报出名字,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挑衅。
  
  护卫惊恐地瞪着他,像看一个疯子,连滚爬爬地拖起地上同伴的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入黑暗。
  
  罗斯这才感到一阵脱力,伤口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袭来。他拄着刀,靠在门框上喘息。
  
  伐多抱着吓傻的孩子,挣扎着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罗斯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恩人!恩人大恩大德!伐多……伐多做牛做马报答您!”
  
  罗斯皱眉看着这对父子,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本想一走了之,但伐多那绝望中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的脚。更重要的是,“斯安德利”这个名字,像一颗危险的种子,埋在了他通往王城的路上。
  
  “起来。”罗斯的声音依旧冷硬,带着不耐烦,“想活命,就跟着。去王城。”多两个人,只是多两个累赘,但或许……也能成为诱饵或盾牌?
  
  伐多千恩万谢,连忙抱起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罗斯身后,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几天后,在一个充斥着投机者和流亡者的边境小镇集市上,罗斯再次见到了那个名字的主人——斯安德利。他正坐在一辆装饰浮夸的马车旁,享受着仆人的服侍。斯安德利本人像个发面团,臃肿的身体塞在华丽的丝绸袍子里,手指上戴满了宝石戒指,脸上堆着商人特有的、虚假的和气笑容,眼神却如同秤砣般冰冷精准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寻找着可以榨取的利益。他身边站着几个气息剽悍的护卫,目光警惕。
  
  伐多一看到斯安德利,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躲到罗斯身后。罗斯却停下了脚步,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射向那个肥胖的商人。斯安德利也注意到了他们,尤其是罗斯那毫不掩饰的、充满敌意的目光。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
  
  罗斯拉着伐多,径直走了过去,无视了护卫警告的眼神。
  
  “斯安德利?”罗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集市的嘈杂。
  
  “正是鄙人。”斯安德利微微颔首,笑容重新堆起,“这位朋友是……?”
  
  “罗斯。伐多的债,我接了。”罗斯开门见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斯安德利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起来,“哦?朋友好气魄!伐多兄弟欠的可是笔不小的数目,连本带利……”他慢悠悠地报出一个足以让伐多再死十次的数字。
  
  罗斯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将里面仅剩的几枚金币倒在斯安德利面前的小几上——那是他仅存的钱了,大部分已在路上换了食物和简陋的伤药。金币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着光。
  
  斯安德利瞥了一眼那几枚可怜的金币,又看看罗斯身上洗得发白、带着刀口和血迹的破衣烂衫,以及他身后惊恐瑟缩、显然毫无油水的伐多父子。他笑得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朋友,这点钱……怕是连利息的零头都不够啊?”
  
  罗斯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当然知道不够。他赌的是别的。
  
  “钱,是定金。”罗斯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斯安德利脸上,“我知道一条路。一条能绕过泽泽林党哨卡,把伽特尔基党囤积的‘黑铁砂’运出来的路。葛维纳王城的铁器行会,正缺这个,缺得发疯。”他报出一个地名,那是他在“漏勺酒馆”角落里偶然听到的几个走私贩的醉话,真假难辨,但足够诱人。
  
  斯安德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小眼睛猛地睁大,爆发出贪婪的精光。“黑铁砂”?军管物资,利润大得惊人!他肥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搓动起来,仿佛在掂量无形的金币。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罗斯,眼神锐利,不像空口说白话的骗子。葛利……这个名字似乎也在他记忆里翻动了一下,他记得葛利提过一个叫罗斯的安道尔亡命徒……
  
  巨大的贪婪压倒了疑虑。斯安德利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甚至带上了一丝热情:“罗斯兄弟!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他站起身,这动作让他有些气喘,热情地拍了拍罗斯没受伤的肩膀,“好说!好说!伐多兄弟的事,一笔勾销!一笔勾销!咱们……细聊!细聊!”他立刻招呼仆人,“给罗斯兄弟和伐多兄弟安排最好的帐篷!上酒!上好酒!”
  
  伐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向罗斯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感激。
  
  罗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斯安德利这条毒蛇只是暂时被利益迷惑。一旦他发现“黑铁砂”的路线是虚的,或者榨干了利用价值,翻脸会比翻书还快。但眼下,他需要斯安德利的商队作为掩护,穿越前方更加危险的、两党势力犬牙交错的区域。斯安德利的护卫,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一个奇特的、危机四伏的组合形成了:一心寻找表甥女戈蓝赎罪的杀人犯罗斯;对罗斯感恩戴德、视为救星的农民伐多父子;以及心怀鬼胎、将罗斯视为新财源的奸商斯安德利。他们共同踏上了前往葛维纳王城“锈带区”的最后一段旅程。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辙深深,如同刻在罗斯心头的不祥预感。欺诈的绳索已经套上,随时可能变成绞索。而王城,那巨大的阴影,正伴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点吞噬前方的地平线。
  
  
  五
  
  葛维纳王城的“锈带区”,如同巨人腐烂的创口,紧贴在繁华金流的外壳之下。空气中永远漂浮着劣质煤灰、金属锈蚀和某种若有若无的尸碱混合的怪味。低矮、歪斜的棚屋如同溃烂的脓包层层叠叠,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这里是王城的排泄口,容纳着破产者、流亡者、黑市贩子、最廉价的******女和所有被“金钱之神”抛弃的渣滓。高耸的、属于商会和政党的华丽建筑在远处投下冷漠的阴影,俯视着这片绝望的泥潭。
  
  “碎骨巷”,是这片泥潭深处最污秽的一条阴沟。传说这里曾是旧王朝的乱葬岗,后来成了掘墓人、收尸人和处理“无主尸体”的“清洁工”聚集之地。巷子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两侧是用碎砖和朽木胡乱拼凑的窝棚,墙壁上沾满了可疑的深色污渍。空气里那股尸碱混合着廉价消毒药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让人作呕。
  
  罗斯拒绝了斯安德利“体面”的旅馆邀请,也摆脱了伐多父子执拗的跟随(他塞给伐多一点盘缠,让他们去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像一滴融入污水的墨,走进了碎骨巷。根据格尔格斯的情报,他要找一个叫“老瘸腿”的掘墓人。
  
  巷子深处,一个几乎被垃圾淹没的低矮窝棚门口,坐着一个干瘪得像橘子皮的老头。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地挽着,身边放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头拐杖和几件锈迹斑斑的掘墓工具。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又像在警惕地观察每一个经过的人。
  
  罗斯走到他面前,阴影笼罩了老头。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
  
  “‘漏勺’的格尔格斯,”罗斯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让我来找‘老瘸腿’。”
  
  老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聚焦在罗斯脸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痰音,慢吞吞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巷子最尽头,一个更加低矮、几乎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门洞。门是腐朽的木板,上面用粗糙的炭笔画着一个扭曲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符号。
  
  “尽头。‘净手屋’。”老头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找她?……难。”他嘟囔了一句,重新闭上眼睛。
  
  净手屋。一个在锈带区意味着处理尸骸、进行最简陋殓容的地方。
  
  罗斯的心,在踏入这条巷子时就已经沉到了谷底。此刻,更是如同坠入冰窖。他走向那扇腐朽的木门。门虚掩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药水和腐败组织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推开门。
  
  里面极其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布满蛛网的小气窗透进一点天光,照亮漂浮的尘埃。空间狭小、逼仄,墙壁斑驳,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难以名状的物质。屋子中央,是一张粗糙沉重的木台子,台面是深色的,早已被各种液体浸透,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门,正弯腰站在木台前。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着深色污渍的粗布罩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纤细、却隐隐可见青筋的手臂。她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处理着木台上的一具……残骸。
  
  那似乎是一具成年男性的遗体,但极不完整。躯干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右臂从肩部以下完全消失,左腿也只有半截,断口处被粗糙地缝合过,针脚歪歪扭扭。头骨……头骨碎裂得不成样子,像一个被踩烂的陶罐,勉强用某种暗色的胶泥和金属丝固定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毫无生气的皮肉。死者的面容已经无法辨认,只能从那深陷的眼窝和扭曲的颌骨轮廓,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痛苦。
  
  昏暗中,那瘦小的身影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她手中拿着一小块沾湿的粗布,正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着那具残骸相对完好的左手。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而非一具破碎的尸体。昏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苍白、消瘦,颧骨突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几缕汗湿的、深色的头发贴在她汗湿的额角。
  
  罗斯的脚步钉在了门口,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认出了那残骸身上残存的、属于安道尔治民官的服饰碎片——那种特殊的靛蓝色和银线滚边。虽然被污秽和破损严重覆盖,但他绝不会认错。
  
  谬萨。
  
  木台前那个专注的、瘦小的身影……戈蓝?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贫穷、疾病、被追债、在底层挣扎求生……但从未想过,她会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恶臭的洞穴里,如此平静、如此专注地面对着自己丈夫被蹂躏得不成人形的残骸!那个被他罗斯和葛利间接害死的男人!
  
  就在这时,戈蓝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瘦削的脊背瞬间绷紧,充满了无声的警惕和敌意。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但那双眼睛……罗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双眼睛的形状,那眉宇间的轮廓……与他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画像,竟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母亲的眼中是温婉,而戈蓝的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痛苦和绝望淬炼过的冰冷死寂。那死寂之下,却又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的微光。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在罗斯脸上。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眼神里包含了一切她的质问:你是谁?
  
  罗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怀里的金币显得无比荒谬和肮脏。他想说什么?说“我是罗斯”?说“我是你表舅”?说“对不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了那个油布包,将里面所有的金币——他欺诈斯安德利、一路劫掠积攒下的最后一点积蓄——全部倒了出来,哗啦啦地倾泻在脚下肮脏的、布满污渍的地面上。金币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金光。
  
  “戈蓝……”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
  
  “我……我是罗斯。谬萨……对不起……这些……这些钱……你拿着……”
  
  戈蓝的目光,从罗斯脸上,缓缓移到他脚下那堆突兀的金币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贪婪,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嘲讽都没有。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冰封般的死寂。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冷,带着一种长期缺乏交流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你的钱?”她微微歪了下头,干枯的嘴唇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刻骨的悲凉和讥诮,“买得回我父亲吗?”
  
  “父亲?!”罗斯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木台上那具残骸,又看向戈蓝!谬萨……是戈蓝的父亲?!格尔格斯的情报……葛利的笔记……他们说的都是“谬萨的妻子”!
  
  戈蓝……不是谬萨的妻子?是……女儿?!他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安道尔治民官谬萨……似乎……年纪确实不小了?当年抢劫时一片混乱……他根本记不清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是老是少……葛利的笔记里确实只写着“谬萨的遗孀戈蓝”……是葛利搞错了?还是故意误导?格尔格斯……格尔格斯是否知情?他给自己那份族谱……
  
  就在罗斯心神剧震、一片混乱之际,戈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堆刺眼的金币上。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渴望,而是一种极致的……厌恶。
  
  她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出乎意料。
  
  哗啦啦——!
  
  金币如同受惊的虫子,瞬间四散飞溅!叮叮当当地撞在斑驳的墙壁上,滚落到污秽的角落,掉进地面的脏水里,金光被污泥迅速吞没。
  
  “拿走你的臭钱!”戈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和痛苦,她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冷的死寂被汹涌的悲愤冲破,眼眶瞬间红了。“你以为我父亲需要这个?你以为我需要这个?!”
  
  她猛地抬手,颤抖地指向木台上那具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遗骸:“看看他!看看他!他只需要这个!他只需要……不被当成垃圾!不被遗忘!他只需要……一点点……生而为人的……尊严!”
  
  她的声音哽咽了,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强忍的呜咽。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罗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她重新拿起那块粗布,俯下身,用颤抖的手,更加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擦拭着谬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那是她在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东西。
  
  罗斯僵立在原地,脚下的金币散落一地,沾满污秽,尊严?一个被他和葛利谋害的治民官,一个在这“净手屋”里被拼凑的残骸,一个在“锈带区”被遗忘的灵魂……还能拥有什么尊严?
  
  他带来的金钱,在这巨大的、无声的苦难面前,连亵渎都算不上,只是一堆散发着铜臭的垃圾。
  
  小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戈蓝压抑的啜泣声和粗布摩擦皮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那声音在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中,显得无比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戈蓝的动作渐渐平复下来,肩膀不再剧烈起伏。她依旧背对着罗斯,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死寂,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走吧。”
  
  罗斯没有动。赎罪之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断崖。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给她什么?钱是臭的。命?他的命早已千疮百孔,一文不值。他空洞的目光扫过这间绝望的屋子,扫过戈蓝身上那件破旧的、沾着污渍的罩袍,最终落在木台边挂着的一块小小的、刻着交叉骨棒和净瓶图案的铁皮徽章上——那是葛维纳王城签发给“尸骸处理员”的身份标识。一个比安道尔的“清道夫”好不了多少的、卑贱的“职业”。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脑海。这念头如此疯狂,如此绝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鞋子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木台边,距离戈蓝只有一步之遥。戈蓝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但没有回头。
  
  罗斯的目光落在谬萨那勉强被固定住的、破碎的头骨上,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消毒水和尸碱的空气冰冷刺肺。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戈蓝,也没有去碰谬萨的残骸,而是指向了木台边挂着的那枚小小的、代表“尸骸处理员”身份的铁皮徽章。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井,却带着一种怪异的决绝:
  
  “这个……‘职业’……给我。”
  
  戈蓝擦拭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她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那双深陷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罗斯。
  
  罗斯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给我。你的‘职业’。我来做这个。我来……守着他。”
  
  
  
  “直到……他不再只是……一堆需要处理的‘东西’。”
  
  
  
  小屋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戈蓝握着粗布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罗斯,看着这个自称是她表舅、带来血仇和金钱、此刻却又提出一个比死亡本身更疯狂赎罪方式的陌生男人。她眼中的冰层在剧烈地震动、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无法理解的复杂暗流——是愤怒?是悲悯?还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抓住一根同样腐朽的浮木的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高处小气窗外,王城遥远而模糊的喧嚣,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潮汐,隐隐传来。
  
  
  六
  
  王城“锈带区”的黎明,并非破晓,而是一场缓慢的溃烂。灰蒙蒙的天光如同稀释的脓水,艰难地渗过厚重煤烟的帷幕,吝啬地涂抹在“碎骨巷”歪斜的棚屋顶上。巷子里弥漫的恶臭在清晨的湿冷中似乎更加浓郁粘稠,钻进每一个毛孔。
  
  “净手屋”那扇腐朽的木板门被从里面推开。罗斯走了出来,身上套着戈蓝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着深色污渍的粗布罩袍,袖子显得短了一截,露出他手腕上结痂的旧伤。罩袍空空荡荡地挂在他高大却已显出几分佝偻的骨架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被污水浸透的石头,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夜未眠的血丝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戈蓝跟在他身后,依旧苍白消瘦,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尸骸处理员”铁皮徽章。徽章上交叉的骨棒和净瓶图案,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两人沉默地走出阴暗的巷子,走向“锈带区”中心地带那个被称为“职业广场”的地方。这里其实只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烂泥地,中央竖着一根光秃秃的、挂满各种破布条和告示的木杆。清晨的寒风中,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影:等待分配苦力的壮汉,眼神空洞兜售最后一点家当的老妇,还有几个穿着同样破旧罩袍、带着裹尸布、铁锹、简陋的担架的男女。
  
  罗斯和戈蓝的出现,引来几道漠然或麻木的目光。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手里拎着半瓶浑浊的劣酒,咧开嘴,含糊不清地嘟囔:“哟,小戈蓝?今儿还带了个帮手?新收的学徒?看着……不顶事啊,哈哈……”
  
  戈蓝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木杆下,那里钉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贴着几张早已模糊不清的通告。她踮起脚尖,将自己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枚“尸骸处理员”徽章,用一枚生锈的铁钉,用力地、深深地钉在了木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铁钉穿透徽章边缘,发出“笃”的一声闷响。金属与木头撞击的声音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罗斯就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看着那枚代表着戈蓝在这绝望之地唯一身份和生计来源的徽章,被钉死在告示牌上,像一个被献祭的符号。戈蓝钉完徽章,转过身,没有看罗斯,只是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告示牌的方向,声音依旧很轻,带着沙哑:
  
  “去登记。说……接替戈蓝。遗骨……守护人。”
  
  “遗骨守护人。” 这个从未在葛维纳或安道尔任何职业名录上出现过的、带着血腥味和荒谬感的称谓,从戈蓝口中说出,却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最普通的事实。
  
  罗斯的目光越过戈蓝瘦削的肩膀,落在那枚被钉在告示牌上的徽章上。交叉的骨棒和净瓶图案,在灰暗的天光下,它仿佛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死寂笼罩着他。
  
  戈蓝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像翻滚着无数碎裂的冰凌,又像深藏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与一丝渺茫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寄托。然后,她转过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衣,低着头,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碎骨巷”深处污秽的阴影里,如同被巨大的城市创口吞噬。
  
  她没有回头。
  
  罗斯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职业广场”中央。寒风卷起地上的煤灰和碎纸,打着旋儿扑在他身上。四周麻木而空洞的目光偶尔扫过他,又迅速移开。
  
  他抬起手,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伸向告示牌上那枚被钉死的徽章。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触碰到了他的指尖。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徽章边缘,用力将它从铁钉上拔了下来。铁钉在木牌上留下一个新鲜的小孔。
  
  徽章躺在他的掌心,冰冷、沉重,带着木头碎屑和铁锈的气息。交叉的骨棒和净瓶图案,此刻清晰地映在他的眼里。
  
  他低下头,看着这枚小小的铁片。然后,他伸出手指,摸索着罩袍胸口的位置——那里原本空无一物,属于“无职者”的耻辱标记。他捏着徽章背后那根简陋的别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沉重,将别针的尖端,刺破了粗布的纤维。
  
  噗。
  
  一声细微的轻响。针尖穿透布料。
  
  他用力按下。金属别针的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咬合在一起。
  
  那枚冰冷的铁皮徽章,就这样牢牢地别在了他——曾经的安道尔“无职者”、杀人犯、欺诈者——罗斯的胸口。
  
  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粗布,瞬间烙印在他的皮肤上。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触感,冰冷、沉重、带着尖锐的棱角,紧贴着他的心脏。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尖锐刺痛和巨大荒诞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麻木的堤坝,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他眼前瞬间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旧伤之中,带来一阵钻心的、却令人清醒的锐痛。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如铁,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不是为了戈蓝,不是为了谬萨,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这满手血腥、污秽不堪的一生。是为了这枚徽章所代表的、这荒诞世界赋予他的、这用罪孽换来的、沉重如枷锁般的“身份”和“职责”。
  
  就在这时,远处王城中心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重、悠长的钟鸣。
  
  当——!
  
  钟声肃穆而冰冷,如同巨人的叹息,瞬间席卷了整个王城。那是葛维纳王城“晨钟”,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也宣告着对“无职者”的公开处决开始。在葛维纳,金钱虽为神祇,但秩序的表象仍需维持。那些被商会判定为毫无价值、连最低贱的“职业”都无法获取的流民,将被集中清理。
  
  钟声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锈带区”低矮破败的棚屋,漫过空旷的“职业广场”,也漫过罗斯颤抖的身体和他胸前那枚崭新的、冰冷的徽章。
  
  罗斯缓缓地抬起头。
  
  灰蒙蒙的天空下,王城远处高耸的商会尖塔在煤烟中若隐若现。广场边缘,穿着统一制式皮甲、胸口佩戴着交叉金钥匙徽章的护卫们,正粗暴地押解着几个哭嚎求饶的流浪汉。一个护卫抽出了腰间的短剑。
  
  罗斯的目光,从那几个即将被“清理”的“无职者”身上,缓缓移开。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胸前那枚铁皮徽章。徽章上,骨棒与净瓶的线条,在昏沉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扭曲、流淌。
  
  他抬起手,用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曾扼杀过生命、也曾施舍过救济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捂住了胸口的那枚徽章。
  
  钟声的余韵还在城市的上空冰冷地回荡,如同为这永无止境的堕落轮回敲响的丧钟。
  
  
  当——!当——!当——!
  
  
  
  
  罗斯悖德篇第一部分完。
  
  
  
  
  
  
  
  (*)后记
  
  
  这篇小说十天左右完成,自己觉得人物形象还是太扁平了,如果有什么批评和意见尽情提出来,我会努力改进。
  
  背德篇是罗斯主线剧情,这是其中的第一部分,关于斯安德利老爷和伐多的具体情节,以及戈蓝小孩的身世是支线余波第一部分的内容,在此预告下篇 ~罗斯~AFTERMATH 1
 
 
位置:发表区 年级:高中2 关键字:
作文id:913698 来源:原创 字数:19106 投稿日期:2025-7-24 19:20:58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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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3星:[极地之北]2025-7-29 21: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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