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取消了周四的会面后,整整一周避开了所有可能与阿尔瓦·洛伦兹偶遇的地方。他改去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自习,绕远路避开物理楼,甚至在电磁学课上选择最后一排的座位。
但逃避没能平息他混乱的思绪。每当闭上眼睛,他仍能看到实验室里阿尔瓦专注工作时微蹙的眉头,或是阳光下那缕不听话的银白发丝垂落在前额的样子。
周五的电磁学课后,卢卡正匆忙收拾书包准备溜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僵在原地。
"巴尔萨先生,留一下。"
阿尔瓦·洛伦兹站在讲台旁,灰眼睛直视着他。教室里还没走完的几个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玛丽安甚至故意放慢收拾东西的速度。
卢卡咽了口唾沫,慢慢走向讲台。"教授?"
阿尔瓦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下周要讨论的论文。"他的声音平静专业,仿佛只是例行公事,"我想你会感兴趣。"
卢卡接过文件夹,指尖不小心擦过阿尔瓦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碰像静电般让他的手臂汗毛直立。"谢谢。"他低声说,不敢抬头与教授对视。
"你上周提到的量子隧穿效应…"阿尔瓦的声音突然降低,微微倾身,"我找到了一些新资料,在文件夹最后几页。"
这时卢卡才注意到,教授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连续几夜没睡好。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阿尔瓦显然花了很多时间查找这些资料,而他却因为幼稚的慌乱而逃避。
"我很抱歉取消了上次——"
"身体健康更重要。"阿尔瓦打断他,声音恢复了课堂上的那种距离感,"下周四如果你恢复了,实验室见。"
玛丽安的脚步声接近,阿尔瓦立刻直起身子,声音提高到公事公办的音量:"希望这些补充材料能帮助你完成作业,巴尔萨先生。"
卢卡点头,抱着文件夹快步离开。直到物理楼外的冷风吹在脸上,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文件夹里的论文每一页都有阿尔瓦细密的批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便条:"咖啡厅,今晚7点?——A"
卢卡的心跳快得几乎疼痛。他把便条紧贴在胸口,在初春的寒风中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
老橡树咖啡厅坐落在校园西侧,以价格昂贵和学生稀少著称。卢卡提前半小时到达,选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点了一杯他根本喝不起的拿铁。
阿尔瓦准时在七点整推门而入。他换下了常穿的西装外套,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显得比在校园里年轻许多。银白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在咖啡厅暖黄的灯光下几乎像在发光。
"你不必点东西。"阿尔瓦坐下时轻声说,目光扫过卢卡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咖啡,"学生不该在这种地方浪费钱。"
卢卡耸耸肩:"想显得…成熟一点。"
阿尔瓦嘴角微微上扬,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普通咖啡。"成熟与咖啡价格无关。"他说,声音里带着卢卡从未听过的轻松,"我二十岁时喝的都是实验室自动贩卖机的速溶咖啡。"
这个小小的坦白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他们聊起阿尔瓦在剑桥的求学时光,卢卡在中学时做的那些差点烧掉车库的实验,甚至分享了各自对校园食堂的抱怨。阿尔瓦讲述时手势生动,偶尔被卢卡的话逗笑时会微微偏头,银发滑落肩头。
"你为什么回来教书?"卢卡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在…事故之后。"
阿尔瓦的笑容消失了。他转动咖啡杯,目光落在桌面上。"因为孤独。"出乎意料的诚实回答,"十年独处让我明白,知识若不传递,就失去了意义。"
"发生了什么?"卢卡轻声问,"如果您愿意说的话。"
阿尔瓦沉默良久,左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脸上的疤痕。"我低估了等离子体约束的难度。"他最终说,声音低沉,"一个计算错误导致磁场失效,三百万度的高温等离子体…我的助手推开我,自己却没能完全躲开。"
卢卡倒吸一口冷气:"他…?"
"严重烧伤,但活下来了。"阿尔瓦的灰眼睛闪烁着痛苦,"我承担全部责任,离开了学术界。直到去年,校长——我的老同学——说服我再给教学一次机会。"
卢卡突然明白了阿尔瓦课堂上那种近乎苛刻的严谨从何而来。"所以当我质疑你的理论时…"
"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感到纯粹的喜悦。"阿尔瓦直视卢卡的眼睛,"有人真正理解并挑战我的想法,而不是盲从'著名洛伦兹教授'的权威。"
他们的目光在咖啡杯上方交汇,某种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卢卡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咖啡厅都能听见。
"时间不早了。"阿尔瓦突然说,看了看手表,"明天你还有课。"
回宿舍的路上,卢卡发现自己的步伐异常轻快。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比往常明亮,连迎面吹来的冷风都带着清新的味道。他回味着阿尔瓦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特别是那句"纯粹的喜悦"。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恢复了周四的实验室会面,偶尔还会在咖啡厅继续讨论。卢卡不再躲避阿尔瓦的目光,反而常常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而阿尔瓦…阿尔瓦似乎也在改变。他会在卢卡成功解决一个难题时轻拍他的肩膀,会在深夜送卢卡回宿舍时不着痕迹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会在听卢卡说话时微微倾身,仿佛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四月初的一个雨夜,实验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卢卡正专注地调试示波器,阿尔瓦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阅读数据。
"这个波形…"卢卡皱眉,"看起来像是有某种周期性扰动。"
阿尔瓦走近查看,胸膛几乎贴着卢卡的后背。他的呼吸拂过卢卡的耳际,带着淡淡的薄荷气息。"你可能是对的。"他低声说,伸手调整了一个旋钮,"看这里。"
卢卡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背后那一小片与阿尔瓦接触的区域。示波器上的波形突然变得清晰,显示出完美的谐波序列。
"太棒了!"卢卡转身欢呼,却因为两人过近的距离而突然噤声。
阿尔瓦的脸就在咫尺之处,灰眼睛在实验室的荧光灯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卢卡能数清他每一根银白的睫毛,能看到他虹膜上细小的金色斑点。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谁都没有后退。
是阿尔瓦先移开了目光。"很晚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明天再继续。"
卢卡点点头,感到一阵失落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收拾器材时,他的手微微发抖。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校园小径上的路灯在水洼中投下摇曳的倒影。阿尔瓦一如既往地送卢卡回宿舍,两人之间保持着比往常稍大的距离。
"卢卡。"快到宿舍楼时,阿尔瓦突然停下脚步,"我们需要谈谈。"
卢卡的心跳漏了一拍。"关于什么?"
阿尔瓦深吸一口气:"关于…我们之间。"
就在这时,一群晚归的学生从拐角处走来,大声谈笑着。阿尔瓦立刻后退一步,表情恢复了教授式的冷静。
"明天再说吧。"他低声道,"晚安,卢卡。"
但第二天,阿尔瓦没有出现在电磁学课上。助教宣布洛伦兹教授因紧急事务请假,下周才会回来。
卢卡发了短信,没有回复。拨打阿尔瓦的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他去了308实验室,门锁着,透过小窗能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周末,卢卡几乎没睡,不断刷新邮箱和手机。周日下午,他终于收到一封简短的邮件:
"需要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周四实验室见。请继续分析上次的数据。——A"
邮件冰冷正式,与咖啡厅里谈笑风生的阿尔瓦判若两人。卢卡盯着屏幕,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周四,卢卡提前一小时到达实验室,却发现门已经开了。阿尔瓦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门口,肩线紧绷。
"教授?"卢卡轻声唤道。
阿尔瓦转身,脸色比卢卡记忆中苍白许多,眼下阴影更深。"卢卡。"他点头示意,"来看看这个结果。"
整个下午,阿尔瓦保持着严格的专业态度,只讨论实验数据和理论分析。当卢卡试图询问他去了哪里时,阿尔瓦只是简短地回答"家庭事务",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到研究上。
直到黄昏降临,阿尔瓦才停下工作,揉了揉眼睛。"今天就到这里吧。"
卢卡鼓起勇气:"那天晚上…你说我们需要谈谈。"
阿尔瓦的表情变得复杂。他走到窗前,背对卢卡。"这是个错误。"他平静地说,"我越界了。"
卢卡感到一阵刺痛:"什么越界?"
"这一切。"阿尔瓦转身,脸上是卢卡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单独会面,咖啡厅谈话,还有…我的感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卢卡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是你的教授,卢卡。"阿尔瓦继续说,声音低沉而坚定,"比你大二十岁,肩负着学术责任和道德准则。我不能…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但什么都没发生啊。"卢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只是讨论物理…"
"你知道不仅如此。"阿尔瓦走近一步,灰眼睛里闪烁着矛盾的光芒,"我离开这一周就是为了理清思绪。每次看到你,我都…这不对,卢卡。你是我最有天赋的学生,我不能毁了你的前途。"
卢卡感到一阵愤怒涌上心头。"我的前途?"他冷笑,"所以突然决定什么对我最好,甚至不问我怎么想?"
"这是为了保护你!"阿尔瓦提高了声音,"校园里已经开始有流言了。玛丽安·克劳斯向系主任暗示我们关系'不恰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的学术声誉、你的未来——"
"去他的流言!"卢卡猛地拍桌,"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我在乎!"阿尔瓦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听着,我已经申请调去新成立的研究所。下学期将由哈珀教授接手电磁学课程。这是最好的安排。"
卢卡感到世界在脚下崩塌。"你要…离开?"
"是的。"阿尔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依然痛苦,"这段时间很珍贵,卢卡。你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学生。正因如此,我必须现在结束这一切。"
卢卡想说些什么——抗议、恳求、告白——但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最终,他只是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笔记本。
"还有两周交接时间。"阿尔瓦在他身后说,"我们可以完成手头的实验。"
卢卡没有回答。走出实验室时,他感到一滴温热液体滑下脸颊,急忙抬手擦去。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噩梦。他们仍然见面,但阿尔瓦保持着令人心碎的距离。不再有咖啡厅的谈话,不再有深夜的学术讨论,甚至眼神接触都减少到最低限度。
卢卡试图专注于实验,但每个数据点都让他想起阿尔瓦教他使用仪器的样子,每个公式都带着回忆的重量。最痛苦的是,他仍能感觉到阿尔瓦注视自己的目光——当他以为卢卡没注意时,那双灰眼睛里依然盛满无法言说的情感。
实验的最后一天,卢卡决定做一件冒险的事。阿尔瓦去参加系里会议时,他调整了设备参数,准备重复阿尔瓦十年前那个灾难性实验的小型版本。
"如果我能证明这个理论可行…"卢卡自言自语,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舞,"如果他看到结果…"
警报声突然响起。卢卡抬头,惊恐地发现等离子体容器开始不稳定振动。他急忙去关电源,但为时已晚——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卢卡本能地抬手护住脸部,感到一阵灼热刺痛。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仪器架。玻璃碎裂的声音中,他听到实验室门被猛地推开。
"卢卡!"
阿尔瓦的声音充满前所未有的恐慌。下一秒,卢卡感到自己被强有力的手臂抱住,拖离危险区域。世界天旋地转,然后他躺在了实验室外的走廊地板上,阿尔瓦苍白的脸悬在上方,灰眼睛瞪大,满是恐惧。
"你疯了吗?"阿尔瓦怒吼,双手颤抖地检查卢卡的脸和手臂,"那是我的实验!十年前的实验!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卢卡试图坐起来,但一阵剧痛从左臂传来。他低头看到衬衫袖子已经被烧焦,下面的皮肤红肿起泡。"我想证明…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理论是可行的…只是参数…"
"闭嘴!"阿尔瓦的声音破碎了,他一把抱起卢卡,"医务室,现在!"
被阿尔瓦抱在怀里的感觉既痛苦又美妙。卢卡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气,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心跳仍为这亲近而加速。
"为什么要这么做?"赶往医务室的路上,阿尔瓦低声问,声音里充满痛苦,"为什么要冒险?"
卢卡靠在他肩上,轻声回答:"和你十年前一样的理由。"
阿尔瓦的手臂收紧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校医为卢卡处理了二级烧伤,警告说可能会留下疤痕。阿尔瓦全程站在角落,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一周内不要碰水。"校医最后说,"每天来换药。好了,洛伦兹教授,你的学生可以回去了。"
回实验室收拾残局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尔瓦始终与卢卡保持一步距离。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教书吗?"在实验室门口,阿尔瓦突然开口,"真正的原因。"
卢卡摇头。
"因为我梦见你。"阿尔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在离开学术界的第十年,我开始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学生,一个有着棕色卷发和固执眼神的年轻人,他能理解我的理论,挑战我的结论…然后我收到了校长的邀请信。"
卢卡屏住呼吸。
"当我走进第一堂电磁学课,看到坐在第三排的你…"阿尔瓦苦笑,"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阿尔瓦…"卢卡伸手想触碰他,但教授后退一步。
"不,卢卡。"他摇头,银白长发在夕阳中像一团火焰,"今天的意外证明了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存在只会把你引向危险。研究所的调职已经批准,明天就走。"
"什么?但你说还有两周——"
"提前了。"阿尔瓦打断他,"所有材料我已经转交给哈珀教授。你的成绩会正常提交。"
卢卡感到一阵眩晕。"就这样?甚至不给我道别的机会?"
阿尔瓦的表情变得坚硬。"道别只会让事情更难。"他转身打开实验室门,"保重,卢卡·巴尔萨。你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物理学家。"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把刀刺入卢卡胸口。他站在原地,看着夕阳将实验室窗户染成血色,感到手臂上的烧伤开始剧烈疼痛。
但比起心中的痛,这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