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我妈是一个麻利的北方女人。她说话很直接，从不拐弯抹角；做事追求快速，口头禅便是“你快点啊，磨磨唧唧的”。她属鸡，而我的弟弟也属鸡。按理说，弟弟应该也是这样一个简单快捷的人，但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弟弟像极了我爸。说话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做事也不急，求稳。很老实，很听话，从不说谎。如果别人欺负了他，他也全盘接受，过后也很容易原谅对方。
　　但是弟弟的这些特点在我妈眼里便是一条条显著的缺点。比如说弟弟做事细，喜欢慢慢稳稳地做，妈妈就会骂他慢慢吞吞的没个样子。弟弟被人欺负得厉害了，他又不愿还手，就只能回家哭。妈妈见到这场景，是要打弟弟的。她会一边用扫把棍往弟弟屁股上抽一边大声说，“你被人欺负了不还手，还好意思哭，就没个男子汉的样子！以后我要是再看见你被人欺负了不还回去，还回家来哭，我见一次打一次！”
　　妈妈经常打弟弟。基本上每天都要打，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说弟弟的铅笔又弄丢啦，弟弟的橡皮被掰成了好几瓣啦，今天老师讲的知识点一问三不知啦……每天放学后，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没多久弟弟的校车到门口了，弟弟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妈妈和弟弟没说几句话我就能看到妈妈抄起扫把棍了。我一直不敢去拦，也不敢多说，就只是怯怯地看弟弟被打得皮开肉绽，我却一动都不敢动。那时候我还是小学三四年级，弟弟比我小两岁，哭的时间总数却比我多。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为弟弟说了几句话，妈妈说不过我，一棍子打过来：“你写你的作业，别多管闲事！”这一棍子打下来的声音比打在弟弟身上的要小得多，但我还是痛得脸都变了形。
　　妈妈在家里定了很多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每天只能吃一根冰棒。家里的冰箱囤了很多小布丁，供我和弟弟度过炎热长夏。小布丁的奶香味浓浓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拆开包装咬上一口，那一瞬间就能让人感到十分满足和惬意。这么好的东西，每天却只能吃一根，怎么够？可是迫于妈妈的威严，我们姐弟俩就只能十分节俭地小口咬着吃，咬大一口都觉得心疼。吃完之后，回味许久许久，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口腔中的奶香了才感到失落。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终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把弟弟拉到一个小角落，问他：“你今天想不想再吃一根小布丁？”弟弟正玩着积木，被我拉到角落里的时候还想带几个积木来，一听这话他立马安静了，很严肃地点头。我满意地笑了，对他说：“那我们就偷偷再拿一个，不要让妈妈发现，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好不好？”
　　弟弟没有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想要吃那一半的小布丁。他迟疑不定，过了好久才说：“不行的，妈妈发现了会很生气的。”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所以说不要让妈妈发现嘛！就偷偷吃一根，冰箱里有那么多，妈妈不会发现的。”弟弟开始犹豫。我又对他说了很多歪道理，催他答应。最后他终于说：“那好吧，我们怎么拿？”“当然是你去拿呀！现在妈妈在隔壁阿姨那里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你个子小，躲起来方便，妈妈也很难看到你。”我说着，把他往冰箱那边推，“你要快点哦，要是被发现我俩就死定了！”
　　弟弟被我推了一段距离，他回头看了看我，在我催促的眼神中，他似乎下定决心的样子，快速跑到冰箱前面，拉开冰箱门，迅速拿了一个小布丁就往回跑。跑到一半，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关了冰箱门，再朝我跑过来。这短短的十几秒，我和弟弟都提心吊胆的像是在执行间谍任务。弟弟终于跑到了我的面前，如释重负地把小布丁交给我，说：“姐姐你吃吧，你一半我一半。”
　　我接过来，放下了警惕，撕开包装就开始吃。我很快就吃完了一半，还多咬了几口，但是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神，想起对弟弟的承诺，这才恋恋不舍地把手里剩下的给了他。弟弟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吃完之后，包装袋和小棍子被我们丢到了垃圾桶，我俩就该干啥干啥，各自玩各自的去了。
　　没过多久，妈妈从邻居那儿回来了。她带回来一袋子绿豆饼，招呼我和弟弟去吃。我们俩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边看电视边吃绿豆饼，心里想着今天真是有口福，多吃了半个冰棍还能吃绿豆饼。突然，我听到妈妈问：“这垃圾桶里怎么有三个小布丁的包装？你们谁吃了两个？”我和弟弟拿绿豆饼的手瞬间僵住了，没人敢回答妈妈的问题。
　　电视里喜羊羊与灰太狼正播到精彩的情节，可我已经看到妈妈抄起棍子，走到我俩跟前：“说，是谁吃了两个？”我和弟弟动都不敢动，更不敢说话。见没人说话，妈妈把棍子往桌上一敲，声音清脆又震天响，把我和弟弟都吓了一跳，弟弟更是快哭出来了。
　　“天天说只能吃一个，只能吃一个，就是不听，现在做了错事还不承认？”妈妈更气了，用棍子指着我，问：“是不是你？！”我一哆嗦，下意识地摇头。妈妈看向弟弟：“那就是你咯？”弟弟不敢说话也不敢动，而这个表现在妈妈眼里就算是默认了。妈妈一只手就把弟弟拎起来，抽起棍子往弟弟屁股上打：“叫你不听话，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现在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要你有什么用？长大了怎么得了？你还一上午就吃两根……”弟弟被打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没有吃两根！我没有吃两根！”妈妈停下手，对弟弟叫道：“那你说！这多出来的一根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你姐姐吃的？”
　　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看着满脸泪痕的弟弟，十分害怕他把我供出来。但弟弟只是呜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什么都不说。妈妈等不到他的答案，提高分贝问他：“你说！这多出来的到底是谁吃的？是不是你姐姐？”弟弟被吓得大哭，说：“不是姐姐！不是姐姐！姐姐没有吃两根！”妈妈又问：“那是不是你吃了两根？”弟弟哭着说：“我也没有吃两根……”妈妈听完，更加生气，扬起棍子打道：“不是你姐姐，也不是你，还能是谁？还能进贼来偷一根冰棍吃？小小年纪就说谎，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撒谎？”
　　弟弟哭得更撕心裂肺，都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哭。邻居听见声音都过来劝：“这怎么了，怎么又打孩子了呢？”妈妈用棍子指着弟弟说：“他现在才这么大就会撒谎了，一上午吃两根冰棍不说，现在还想推脱责任，没有担当，一点男子汉的样子都没有，一天天的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撒谎倒是厉害了……”邻居们劝道：“就一根冰棍的事儿，何必呢？哎呦别打了别打了，你看孩子哭的……”弟弟哭得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妈妈对他吼了一句：“不许哭！”他又被吓到，但又不敢再哭，可是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能忍住眼泪？妈妈见他还哭，又想打，弟弟被吓得哭声更嘹亮。邻居连忙劝着拉着，才让弟弟躲过一劫。我在旁边怯怯地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也根本挪不动步子，心里对弟弟满是愧疚。
　　但是弟弟对我这个姐姐却十分宽容，哭过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找我玩。因为内心的歉意，这次我对他没有不耐烦，十分乐意陪他玩。但这歉意没过几天便消失干净了，我对他又是原来的态度了。他又只能一个人玩积木，看着我和大孩子们玩耍，自己却插不进来。谁让他太小了，捉迷藏总是被抓住，玩什么游戏都要拖后腿，谁愿意带上他呢？
　　后来，他又因为什么原因被妈妈暴打一顿，爸爸妈妈大吵一架，弟弟回了老家。那天，我看着爸爸带着弟弟走出家门，弟弟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那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装着被掰成几瓣的橡皮？有没有断了一截的铅笔？有没有上学用的小课本？弟弟就背着这个小包，拉着一个小箱子，被爸爸带去车站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搬家很多次，离小时候住的地方越来越远。今年暑假，由于我的年龄不够，妈妈只能让我去曾经住在我家旁边的阿姨那里打暑假工。这位阿姨一直住在这里，十年了都没搬家。有一天中午吃饭，阿姨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儿：“有一次，你弟弟在我家门口玩积木，我看他好像不开心的样子，就问他：‘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他说：‘没有啊，我天天都开心。’”说完，阿姨还笑了两声，把这句好笑的话重复了一遍：“没有啊，我天天都开心。”
　　我听完这段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心中也没起任何波澜。但是那天下午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原来我们住的地方发呆的时候，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弟弟说的这句被阿姨当做是幼稚笑话的话，却让我止不住地掉眼泪。因为我知道，我看得到，那是弟弟在最稚嫩的年纪，说出的他人生中第一个谎言。而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谎言，却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