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挽

　　“妈妈爱你”她缓缓说出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疼。
　　我张了张嘴，却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微笑着，躺在纯白的医院，然后闭上双眼，安享地睡去。
　　等待她的或许是一片狼藉的黑，亦或是一片光明的白。
　　我看着面孔那么陌生却又熟悉的她就这样与世长辞，没有眼泪，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无情地撕咬着内心。
　　世上有个成语，名为撕心裂肺。
　　十年前她离开我的时候，会是我这种感觉吗？我不知道。我像是一个宝物，被她宠在心尖。却又像个孤儿，被她遗弃。
　　小时候说过太多的爱了，可如今我说不出了。
　　十年前的她在记忆里已然模糊，只记得那一头乌发一直及腰。
　　而如今这个在病床上那个近乎陌生的人，头发早已全部掉光。往日那份母女间独有的情，物非人非，再也寻不回。
　　
　　“你恨她吗？”养母问我。
　　“不恨”
　　“你爱她吗”养母的泪水迅速在眼眶里蔓延。
　　我只是避开了养母渴求的目光：“我不知道”
　　养母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正满脸微笑地看着别人的妈妈给自己的孩子买冰淇淋，我好心酸”
　　“你明明是该被宠在手心里的啊……”
　　养母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化为轻轻抽泣的声音。
　　我知道，养母很怕我被她夺走。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更不善言辞。我抱着养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喜欢逃避，喜欢躲开所有我不愿面对的事。
　　就像养母发现我在寻找她时，我选择的也只是沉默。
　　养母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想法，陪我找到了她。我才知道，她也一直在找我。
　　养母伴我九年，而她只有五年，还有肚子里的十个月。养母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唯独不能给我她。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职业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踩着纯黑的高跟鞋，快步而来：“晓雨，你想妈妈了吗”
　　难以言说的温柔口吻，我受宠若惊。
　　对我来说，她现在大概只是个陌生人。
　　“我现在叫雾挽”
　　她尴尬地笑笑，“雾挽……真好听”
　　她是个女强人，她说当年没钱养我，如今她有钱了。
　　她也可以为我买一架心心念念的钢琴。
　　她也可以为我买那双漂亮的舞鞋。
　　她也可以为我买下所有我心爱的玩具。
　　只是这些，养母早就为我做了，我根本不需要了。
　　当初的我一无所有只有她，而今的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她。
　　——那个玩具妈妈早就给我买了
　　——哎呀那算什么，我妈妈很厉害呢，什么好吃的都会做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只是强忍着心里那一丝悸动，装作没听见般坐在那里。
　　“晓雨，你的妈妈呢”安羽眨着眼，不缠任何杂质天真地问道。
　　“我妈妈很漂亮，她有长长的头发，很漂亮很漂亮”说着说着就哭了。
　　安羽抱了抱我，“晓雨，你是不是嫉妒你妈妈长得比你好看，都哭了啊”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天起，我再没有提起过她，再没有在人前为她哭过，再也没有叫她妈妈。
　　
　　一年后，我遇见了养母。养母说：“我就是你的妈妈”。
　　然后她说她想带我离开了这所学校这个城市。我想留下，我已经失去了她，不能再失去最好的朋友安羽。
　　可我不能任性，那时的我早已有了嫉妒和攀比的心里，错过了条件这么好的养母，就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个孤儿。我明白跟了养母我就可以过上每日被聚光灯照耀的日子而不是活在他人鄙夷的目光之下，我再也不会那么卑微的活着。
　　我跟她走了，再也没看见过安羽。在钱和安羽身上我选择了钱。我真是个可恶的人，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我跟着养母到了另一所大城市，被养父母捧在手心，所有的心爱之物唾手可得。同学们羡慕我是万恶的资本家的孩子，穿着各种各样戴个标签就翻几倍的衣服，像是站在塔顶的公主。
　　我曾经也真的以为我很幸福，只是没了她少了安羽而已。
　　
　　直到突然有天不经意听到养父母在房里悄悄地说想要个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什么都没说，静静走回那个装修得异常华丽的房间。我没有什么反对或者不愿的权利。
　　我不过是个养女。
　　我去寻找她，没理由地寻找她，是渴望真正亲人的感情吗？我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告诉自己，我要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
　　警察问我她的特征。我努力回想着，好一会后才认真地说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警察笑笑，无语地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无奈。
　　明知道会是这样的反应，我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尝试。
　　外面的雨冲刷了我整个黑暗的世界，我冲进雨中奔跑着奔跑着。往事像缷了闸般涌出，我对自己说，不许哭，更不许输。
　　
　　我淋成落汤鸡狼狈得如流浪汉，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渐渐昏迷过去。醒来时养母泪流满面，问我到底怎么了。
　　那一双红肿的眼和淡淡的黑眼圈，触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带，柠檬酸的味道袭来，我却没有眼泪。
　　养母知道，我是为了她。
　　养母问我恨不恨，我说不恨。那爱呢？
　　我爱不爱她呢？她和我挤在几平米的出租房，一日三餐都是没有味道的方便面，她和我一起穿着垃圾桶捡来的衣服，每天都是狼狈不堪，她是没有钱的，但她也没有抛弃我。
　　可是有一天，她拉着我到了上学的必经之路街头，买了我喜欢的冰淇淋。我舔着冰淇淋满意的微笑，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无声流泪的她。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所问非所答地说妈妈爱你。
　　所有的所有，我明白，她是爱我的。而我呢，即使有爱，这么多年，我变了吗。
　　
　　她躺在病床上没有了往日雷厉风行的面具，她苍白地微笑静静听者医生宣告的死刑，仿佛释然了所有。
　　死的那一天还是来临了，她说临死前能找到我，已经很满足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离开我是因为我上学时有两次债主上门，她太害怕我受伤，怕有一天债主会在我在家的时候催债。她离开我是因为，她脑袋痛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离开我是因为，爸爸死在异地。她离开我是因为，她的那些服装创意再没有价值，于是所有的家当只剩下十五元钱。我跟她在一起，只会饿死。
　　她用了一块钱为我买了冰淇淋，然后用十四块买了一张前往异地的火车票。
　　而我还在原地等着她，从正午等到凌晨直到第二天安羽路过这条上学的必经之路叫我一起上学。
　　安羽问我为什么哭，我只回答说我也爱妈妈。
　　
　　她去异地看着那个当初狠心离我们而去的爸爸永远长眠于地下，瞬间所有的恨都消失了。
　　然后下定决心完成她的服装梦要有一天凯旋而归迎接那个一直活在他人的阴影下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我。
　　她说她想让我幸福。
　　她说她爱我。
　　她说，妈妈爱你。
　　她微笑着离去了，她告诉我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她告诉我她的服装公司不可以倒闭，她告诉我要快乐的活下去，她告诉我我可以恨她，却不能恨爸爸，也不能恨这个世界。
　　我要满是感恩的去爸爸的坟头烧纸，我要满是笑容地看着养母肚子里的弟弟出生，我要充满活力和希望地带着她的梦想前行。
　　
　　雾挽，勿挽。
　　我不恨她。从来都不。
　　我不恨这个世界。从来都不。
　　养父母和安羽都是世界上带给我最多温暖的人。我很幸福，我拥有所有的所有。
　　唯一的遗憾就是，直到她死，也没能听见长大后的我说一句，妈妈我爱你。
　　养母抱紧了站在她病床旁的我，我轻声喊了句“妈”。
　　这么多年，我终于肯开口叫养母一句妈。
　　养母瞬间泪如雨下，“妈妈爱你，妈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