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惨烈的悲剧

　　　　　　　　　　　　世间最惨烈的悲剧

　　某次征文，主题为记忆。

　　“记忆？我们也不过是活了十来年的小孩子罢了，哪会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记忆？这题目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我懊恼地一头栽进沙发里，“老爹，你说我该写什么？”

　　一旁的老爹笑着摸摸我的头：“人嘛，年岁再小也肯定有不想忘掉的秘密不是，比如看上了哪个小女生啊，或者原来干过啥不好意思说的事——你就写写这些吧。”

　　他似乎总是这么老不正经的样子。我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刚想回他一句“你省省吧”，目光却又突然顿在了他的脸上。

　　我在脑海里迅速翻看了自己的所有记忆，突然发现所有称得上“难以忘却”的画面、“萦绕耳畔”的言语、“印象深刻”的事情，所有那些将我心底铺的无比柔软的回忆——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他说要从1999年说起。那一年新中国建国五十周年，那一年举国欢庆澳门回归，那一年所有“90后”的小尾巴们发出了他们的第一声啼哭。

　　他们中有你。

　　他曾跟你回忆过，他结婚的时候比女方穷，打着“自由恋爱”的名义没给彩礼，两人租了一间小屋子在城市里扎了根，只有一台勉强撑门面的电视，穷的连衣柜都是用装电视的盒子代替。

　　后来有了你，狭小的屋子里有了三个人的体温便再感觉不到寒冷。他说有了你后，感觉再累都能笑出声来，你们和全国千千万万普通的一家三口一样，都是天和地之间包裹着一株新生的嫩芽。

　　他想把最累的奋斗史留在你尚未觉醒智慧的时候，以换取你记忆中的童年无忧无虑。他做到了，只是慢了几年而已。

　　小学的你已经渐渐知道了许多事情，你开始抱怨为什么父亲总是把自己丢在托班，一星期只来看你一回。那时你自然不懂得他的艰辛，也不知道那是因为你母亲得了病，肿瘤，虽然没有太过恶化，但需要人照顾，治疗也需要一大笔钱。只是这些无心的抱怨还是深深地刺激了他，所以他拼死拼活挣够了钱治好了母亲，便立马把你从托班接了出来。

　　之后他在联通公司的工作也不顺心。因为在朱阳、豫灵等离家较远的地方工作，一星期回来一次，工资不高还时常被拖欠。每星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走之前给你五元钱零花钱，叮嘱你一星期要乖乖的，听妈妈的话。五元钱对于小学的你算得上一笔充裕的零花钱，你每次都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催促他快点回去工作。

　　其实，他每周日晚上摸黑骑摩托车跑夜路去朱阳，只是为了能和你们母子多呆几个小时。但这些对于催促他快走的你，都不知道。

　　后来你上初中，经常被拖欠的工资渐渐赶不上开销，他一怒之下辞了职，又打了好几场官司讨薪。那段日子是家里最苦的日子，他一直在家里边开黑车边寻思着找点活干，而母亲微薄的工资一直支撑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男人的自尊心一定让他很不好受。

　　一次因开黑车而与普通出租车司机起争执，你在一旁看着他为了一趟车费而争得面红耳赤，你心疼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幸，后经朋友介绍，他开始筹备监理工程师考试。一个专业不对口又完全没有基础的人，硬生生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吃透了七大本厚到可以防弹的监理教参，最后从三四百人中脱颖而出，考到了监理工程师证。出成绩那天他笑得很开心，你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一样。

　　他一辈子都砸在了赚钱养家上，却唯独对你的教育从未放松。

　　他绝对是一个开明的父亲。他从小就支持你写文章，支持你发展特长，无论你干什么他都在背后支持你。而他从未提过过高的要求，就只是在每星期送你去住宿学校上学的时候说上一句：“到那儿好好学啊。”

　　好好学啊。

　　平心而论，你觉得自己在好好学，但肯定不够。你的努力付不起他对你的付出，你的进步赶不上他老去的速度。

　　对，没错，他一直在变老，你再自欺欺人也没用。他生你时本就晚，如今他真的要迈入“五十”的门槛了。你住的是封闭式住宿学校，每次你到校门口拿完东西，总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人。同学笑你不说再见，不孝顺，你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难受：你不敢回头，因为你怕看到伸缩门外你爸踮着脚尖费力地张望你的眼神，你怕你会忍不住直接蹲在地上哭起来。

　　他老了，因为他把半生的时间送给了你。你犯了错，小时候他打你，直到有一天——在你还没完全长成少年的一天，你和他起了争执，他气极，放狠话说要打你，你却满面不屑地回了一句，你还打得动吗？你还打得过我么？

　　你没注意，当时他一下子就怔住了，许久都没开口。你以为他服软了，可他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原来那么苦都咬着牙熬过来了，又怎么会因为你的一句威胁而服软？

　　是他老了。自从你说过那句话之后，他便真的再没打过你一次，就好像你的一句话让他直接老了十岁一样。尤其是你上高中之后，他变得特别温和，几乎没和你起过争执，在学校缺什么东西，每次都是你一打电话，他就立马给你送过来。不厌其烦。不分昼夜。

　　

　　直到现在你才终于意识到了，你在一天天长大的同时，他在一天天老去。刚刚写下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会成为你口中向孙儿讲述的故事。

　　

　　我念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我身边，那个当年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变成一个面带微笑的和蔼中年人，正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泪水滑过他脸庞，好像雨水滑过斑驳的旧城墙。

　　那旧城墙的每一道砖缝都是一段回忆，每一道裂纹都是一个故事。曾经他向我讲述，现在我向他讲述，总有一天，我也会向我的妻儿讲述这些平凡的传奇。那是传奇，而不仅仅是记忆。

　　“那题目为什么要叫‘世间最惨烈的悲剧’？不奇怪么？”

　　“哈，题目啊，是一个朋友对我说的话——”我轻轻绕到他背后，用力地拥著他，仿佛要将此刻他的模样牢牢烙在记忆中最显眼的位置，“他说，世间一切最惨烈的悲剧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子欲养而亲不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以它为题目，就是想告诉自己，不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去铭记最壮烈的记忆，拥有现在，足矣。”

　　说完，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