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不爱说话不是罪恶的人。”
——《最好的我们》
我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没话说了,我都会很自责,觉得是我的错。好像话题是我的保护层,只有瞎掰才会让我感到踏实。即使下一秒我就忘记我所说过的话,我都认为自己没有错。沉默,就是不礼貌,就是对于讨厌的人的示威。
礼节是一个及其繁缛的东西,现今它衍生为虚伪、夸张、繁琐的代名词也是不无道理,但人们颤颤巍巍不敢撕破这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假面,只好拿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敷衍彼此。没有礼节,部落与部落之间就会挑起战争,国家与国家之间会流血,因为话语所产生的摩擦只得靠寒暄来消除。
皮特说,聚会的目的是娱乐,其他的目的与聚会这个形式是冲突的,因为集体不能一起思想,但能一起娱乐。
所以你可以和你的酒肉朋友在KTV吼破嗓子,我也想象不了你们在一起讨论培根论著的画面。
于是人们碰见,即使背后如何腹诽,只要不撕破脸面,一定带有礼节性的微笑,你好。说些无意义却维持不冷场的话语,再礼貌告别。
转身。忘掉。
这种社交礼仪,病毒一样地传染、滋生、扩大。
而且所有人都应该得病了才对。
可陆生不一样。
他太特别,有抗体。
我现在的同桌陆生的桌肚里塞了很多书,在别人的书桌里都塞满练习册和课本时他的做法的确显得格格不入。老师又强调了多遍类似的提醒,少看课外书,多把精力放在学业上。可老师管不了陆生,他一直都是年级前十。在我们这里,成绩好就是做很多事情的通行证。
我该怎么才能描述我眼中的陆生呢。成绩太好,体育不错,人长得清秀,面相好,性格温和——可以说是,近乎完美。不是最优秀,但最标准,不惊艳时光,但温柔岁月。
但他,寡言。淡然。自持。孤独。常常独来独往,不处理不重要的人际关系,淡然悠闲,情绪分明。
无论怎样搭讪,都止于他的面无表情。
茕茕孑立,可望不可近。即使他笑着,都很疏离。
也许沉默并不算什么,毕竟优等生有很多怪癖——其实许多人都有,包括最平凡的我。
我喜欢自言自语,我喜欢臆想,我怕黑所以我喜欢有暖黄颜色的灯光,我走路会不自觉地走在盲道,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怕暴露在我认识的人的视线内,忧谗畏讥,是的,我怕被质疑,怕被讥笑。我怕惯了,所以习惯了。我隐藏得滴水不漏,大抵就是即便再悲伤,也要人前装欢。
陆生不同,不知是不懂世故,还是毫不在乎,他只是把他的底线摆在那里——别和我啰嗦废话,谢谢。仍然礼貌地说你好再见,但逾越后就翻脸。
他不以为耻,活得像一尾悠然的鱼。
他和我们,就好像两个世界。
所以并不是我们的刻意为之,而是他的不受拘束。
真是好一个闲云野鹤。
于是当别人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划分成一个个小圈子,他一个人在圈外,自在地沉浸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受打扰,不乱心智。他的周围笼罩着关于他的窃窃私语,像蛊惑人心的黑雾,一直寻找机会包围他攻击他,拉他共下深渊,在学校这个缩小的社会里,特立独行的人往往被群起而攻,可是在他身边有一圈保护层,他在中间完全不受影响。
而我,不是不羡慕,只是做不到。
心里有个想法蠢蠢欲动,怎么办,好想去接近,了解,挖掘,好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是如何置身之外,又是为什么毫不在意这些言论。
我太清楚舆论的攻击能力,一边倒地强大。
所以,好想知道。
陆生以前的同桌爱好八卦爱说话,像刺耳的扩音喇叭,安排在陆生旁边不知是不是老师的刻意为之,借陆生的淡漠来戳那个女生的软肋。起初,她对于和陆生同桌表示兴奋,曾对她的一众小姐妹扬言要拿下陆生。然后我又听到她的朋友在背后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种不屑和嫉妒让无意间听到的我打了个冷颤,突然想起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是不是也曾这样公然地在我不在时议论我的行为言语。无人背后不说人。
提出换同桌的是陆生。简明扼要地阐述理由和没有任何顾虑地要求更换。就像在4S店要求更换汽车零部件一样随意。
老师同意了。
于是,在那个冬天的那一天,迟到了很久的第一场新雪晃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在封冻的土地上,落在这个单调的沉闷的北方城市里,睡眼惺忪,歪歪斜斜,往往还未到地上就化成水消逝。映着昏沉的天空,少年趴在靠窗的桌上同样散漫地安稳地沉睡。我拖着桌椅沉默地穿过大半个教室,桌子与地面的摩擦产生巨大的粗糙噪音抵达他的身边。他被惊醒后,慢镜头一样缓缓抬头望向我,辨认了许久才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好。
那一瞬间,所有杂音如退潮般消失,在这个空间里只留下一个清冷的少年和木讷的我,我在他身后好像看到了无数好时光。
真的,他一笑,雪都停了。
陆生有很多书。很多,我并不认识的书。
课间,他看书,体育课,看书,午休,看书,音乐课美术课综合实践课,看书看书看书。
在那些名义上的学霸都在认真刷题的时候,他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他也做题,思考时习惯性地右手转笔,眉头微皱,学习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搅,虽然会很有教养地不发脾气但态度明显敷衍和厌恶。
认真的人在他的擅长领域里,其实就是他的AT力场。
我太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代表大多数的很平凡的“我们”的,是属于那些认真的努力的天才。
我们都成了配角。
我开始学他好的那部分。不再太过认真地梳理自己的人际关系,开始沉默不爱出风头,沉下心学习看书。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福和运是有限的,张扬也是要资本的。再没有成为一个有资本的人之前就要保持沉默擅于倾听,不要把自己的福和运提前用光了。不然下半辈子怎么活。
我遇见了陆生,本身,我就像得到了一本福音书。
太过宝贵的东西,我怎么敢奢求太多。
我也清楚教室里没有当着我和陆生的闲言碎语何其多。
但我学会屏蔽无线电干扰发出的噪音,即便它再刺啦作响,我也可以淡定自若地无视。
虽然我还没有练成波澜不惊,但我可以不用费心思想这方面的琐事。
毕竟,毕竟,即使会影响我,也只是一时罢了。
他寡言少语,沉默的时候大大多于说话的时间。
约翰·加德纳说,如果你能用十五个字写出来,就不要用二十五个字。戈登·利什则相信,如果五个字够用,那就别用十五个字。——雷蒙德·卡佛
陆生说,我只是把卡佛所代表的极简主义用在了语言艺术上。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在安静的自习课里。
他并不是拒人于千里。只是不会表达而已。
这样的他真是好可爱。
他身后的天空,有一只鸟飞得极慢极高,翅膀擦过云朵的边缘,带起一阵风,于是云朵像棉花糖一样重心不稳地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停留在住宅楼的屋顶上很有弹性地蹦跶了几下。它缄默不语地飞翔,昂起头,是这片天空疆域的统治者。
陆生也昂着头,望着限制着他的这一方天花板,突然没了声响。
于是我们静默着,我越过他看天空,和那只高傲的鸟的免费演出。
我觉得应该是过了好久,好像时间被无形的一双手拉长了,时间单位的间距被拉大了。
他突然转头对我说,你要看书吗。
我说好啊,那你给我介绍几本呗。
他低下头翻他的抽屉,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盯着他看,移不开眼睛,在内心感叹他的皮肤好细致睫毛好长眼睛好大呀,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地听他一反常态地絮叨。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阿加莎·克里斯蒂。其实,我喜欢她胜过柯南·道尔。我这里有一本她的Endless Night。翻译过来是长夜。”
一本书甩在桌子上。
“或者,《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呢?你应该喜欢看这类言情小说。虽然这本书写得比无论是大陆本地还是台湾的小言都好上许多。当然,亦舒除外。我喜欢她干练简洁的文笔。”
第二本落在第一本书上。
“还有《金色笔记》。多丽丝·莱辛是个女权主义者。”
第三本。
“赫拉巴尔的作品我很欣赏,作为捷克人作品却非常不错。这本《过于喧嚣的孤独》很值得一看。”
第四本。
“东野圭吾的书就不推荐给你看了。虽然他写推理小说的手法很棒呢,但《白夜行》不适合你看。”
第五本。
“哎。我这里有反乌托邦三部曲和自然文学三部曲。我们有学过《沙乡年鉴》一篇节选的文章。不过相较于乔治·奥威尔的《1984》我倒更喜欢他的《动物农场》。”
第六七八本。
“你选一本吧。”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我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思维开始混沌,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望着我干嘛?”
“你……你这里有没有一本书,叫,《苏菲的世界》。”我的舌头像被猫叼走了,讷讷不言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却把这句话说得像是被父母使唤着去杂货店买茶米油盐粗的胆怯的小孩,面对热心的老板以微弱的声音提出自己的要求,“我其实,很喜欢哲学。”
陆生瞪圆了眼睛,像一头面对着猎人的弓箭而倍感不解的鹿。
到底是谁说要让他介绍书的。
他盯着眼前高大的书堆沉默一会儿,继而缓慢地又十分抱歉愧疚地摇了摇头,“我有,可是放在家里了。”
“但是,”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边翻桌肚边说,“我这里有本小册子,《给我的孩子讲哲学》。嗯……名字不要介意,不过内容不错,深入浅出。你可以先看看这本呢。”
我啼笑皆非地接过他递来的薄薄的一本书。望了望书名再看了看他,两人同时低声笑了起来。
他身后的那只鸟早已经不知道飞到何处,云朵被罩在笼子里龟速移动,那时从我视线的角度看去,似乎建筑物都给自然让了步全都变得很渺小,而少年衬着瓦蓝的天空笑得很欢畅像幅画一样吗,教室窗户像取景框,这一切都被加工成柔和的完美的景象。
笑完又一齐沉默了下来,我却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甚至,怡然自得。他仔细地收拾桌子,我翻着书,听书页哗啦啦作响,纸质的感觉提醒我全都不是幻觉。
我想,真好呀。
真好,好像两个人交集的缘分全部都花在了这一片段里。
在要下课的时候,收拾好书包的我突兀地对他说,陆生,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我刚刚想起来的一句话,我怕再不说我就忘了。
他看过来,疑惑地歪了歪头。
然后刺耳的下课铃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包围了,紧接着的连带效应是拉开椅子划拉地面的声音,拖沓的脚步声,喊话声。嘈杂的声音瞬间淹没了本是一大片略显孤寂的安静。
我提着书包站起来。
陆生仰着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算了吧,没什么。
那时候,在陆生的眼里,我走的时候大概像慷慨赴死一样悲壮。
算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就不用说给你听了。
我真的学到了陆生的一点,不重要的或重要的话语说出来固然好,不说出来也没关系,照样行走吃饭生活。
但是为什么当时我会走得这么憋屈。
我不知道,我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很久以后。
我没有想到会再一次遇到陆生。
他又长高了,增长的年岁似乎把他打磨得更温和,仍然是那副模样,笑起来却变得温暖起来。他的变化不大我却只觉得百般陌生。
太偶然的相遇,他和我站着说了会儿话,却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什么时候他也学会寒暄了。
什么时候他也变了。
那是什么我不在的时候。
当搜肠刮肚也没有话可以说时,我发现当时很默契自然的沉默现如今变得尴尬了,就像一场僵局,双方保持者一种微妙的距离。
他突然开口问我,那时候,你转学前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一时失语。那个如今已经被各种社会经历锤炼成滴水不漏的女人一下被这句看似没有攻击力的话打回成幼稚的中学生。
我低头想了很久,再度抬起头来,却是泪眼朦胧声音哽咽。
“我那时候说,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不爱说话不是罪恶的人。”
现在却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