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茶

　　　　　爷爷说，有种妖怪，不知何时生，不知何年卒。大抵是在它第一次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算和这尘世接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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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是个奇人。 　
　　儿时能玩的不多白天和院里一帮“泼猴”闹哄便停不下来，到了夜里就不知静为何物了。奶奶是个躁脾气的人，每每这个时候她便一推爷爷，横眉怒对：“快收拾那小兔崽子！” 　
　　事实上，说是收拾，也无非就是给我说故事罢了。爷爷说的故事向来是妙趣横生的，也足够离奇，任它妖魔鬼怪便可信手拈来。我总是迫不及待的。然而爷爷同我约法三章，故事一说完必须老实回被窝。我虽有犹豫，却终是抵不过故事的诱惑。 　
　　只是时间溜得飞快，随着年岁那些故事也跟着飞快地穿梭而行。大部分的故事我记得也不大清楚了，记忆犹新的却是一个听起来并不起眼的故事。 　
　　 　
　　三两能闹腾，他娘总说：“怪不得生你那会儿我都觉着我快飞仙了，你是个宝喂！” 　
　　三两往往是不屑一顾的。三两生在农民阶级，那时候周边七八岁的男娃娃都下地帮爹的忙去了。这活儿不简单，可三两贪图玩乐，有机会便往后山奔，要是家里有人去寻他他还会玩起捉迷藏。家里人索性不找了，都等着三两带着满身满脸的泥回来，然后轻轻阖上门暴打一顿。兴许三两是皮厚，乐此不疲地奔向后山——即使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一顿打。 　
　　三两十岁那年的某一日早晨又溜了出去。家边的后山虽然不是什么名山，但在当地还算是大山的。要是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翠色，天气好便能看清人家。山上多歧途，起雾的时候是看不清方向的（瞬间想黑魔都—ろ—），不明方位地穿梭在林间，心里的恐惧也能随着溢满乳白色境界的前方驱散而沉浸其中，如临仙境。 　
　　然这天天气是极好的。三两顺着从前经常有的路摸索着，两旁的枝叶茂密与他擦肩，左顾右盼之际他发现一条他从未踏过的幽径。大喜过望之余，他探过去，观察片刻，便顺着路径挪了过去。 　
　　这条路鲜为人知，所以走起来也颇为艰难。走了一段三两便看到前面有一块儿一近七尺男儿高的巨石挡了去路。巨石呈阶梯状，他顺手便攀了上去，快到顶的位置就比较平坦了，被交错互衍的藤叶层层覆盖。三两发现了块凸出来的地方，伸右手去抓，还以为应该会稳当，哪知那块儿东西被他紧紧攥着便被拔了出来，三两还未站稳身子便朝后倾斜，后背狠狠磕在又是淤泥又是枯叶又是石子的小路上—— 　
　　“呀！”他左手随意一撑，却不知给哪来的尖利石子如刀子般拉开了道大口子。他懊恼地刚想甩开手上的东西，举起时眼睛却被手上的东西给照的明晃晃的。 　
　　出于好奇，他不禁仔细端详起来—— 　
　　那是一只干净的、被林叶间缝隙的光亮闪烁得璀璨的釉白方形瓷杯，光洁如新。三两当下觉着是见了神器。他一下子忘了本来在攀的巨石，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跑回家老远就看见他娘在收拾昨日晾晒的衣服，颤抖的声音扬起来：“娘哎——！娘哎——！” 　
　　他娘还纳闷今个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便只见他捧着只色泽上好的杯子一脸似笑非哭的傻表情，手上的口子还潺潺地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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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两他娘听完他说罢，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个鸡蛋。过午三两他爹回来了，听三两她娘又说了一遍三两那事儿，直拍手道：“孩儿他娘咱们真生了个宝喂！” 　
　　三两对那杯子也是喜爱的紧。他最爱做的是在月色下看着月光的余晕撒在杯子白净的身子（这样真的没有问题么！！！《╯‵□′》╯︵┻━┻）上，粼粼得仿若能掐出来水一般。而从那天起三两特地为那杯子准备了一块布，天天给那杯子擦三遍，比下地都要勤快。 　
　　也不知是谁传起来的，三两家有个神仙瓷器的消息不胫而走，后来竟传到三两家头上的地主那儿去了。 　
　　地主姓好，好财的好，单名一个宝。 　
　　人如其名的好地主听说了，便匆匆忙忙赶到三两家。三两他娘见着又不好做声阻拦，便由着他冲进屋里，进门便看见三两在仔细擦拭着什么，露出来的那一部分白壁在他眼中如漫天而坠的银子一般。 　
　　好地主当下对三两他娘说：“我以两年地税的价格来买这杯子，三日后便叫人来取。如若不然，我便让你们再买只这杯子！” 　
　　三两他娘虽没做声，三两却不满的喊了起来：“你个好扒皮！别人家的宝贝干你甚么事儿！” 　
　　好地主上前一把抓着他，两只肥大的手便滑上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这儿是我的地，我爱咋样咋样！” 　
　　三两被揪得嗷嗷直叫，三两他娘上前安抚了好久好地主几句，便拐着送他走了。三两再见他娘时便死死护着他怀里的杯子道：“打死我也不卖它！” 　
　　三两他娘也不说话，柳眉蹙着。黄昏，他爹回来了，三两他娘便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三两他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沉默了许久，一直烧的油封里的油都快烧尽了，他爹喊来三两，一把夺过他怀里的杯子，扔给他娘。三两嚎叫着，几乎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的声音，他扯着他爹的衣角不肯松手，他爹眉头一锁，抄起棍子便给了他一下：“我让你不晓得给家里考虑！就你这杯子宝贝我们家里的命都是地里的烂白菜是嘛！” 　
　　三两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泪眼朦胧地看了他娘手里的杯子一眼，杯子自然熠熠生辉。 　
　　三天后的早晨好地主兴冲冲派了人将杯子收了过去。令人措手不及的，第二天午时好地主又登门造访来了。 　
　　他一进来便破口大骂：“我就知道像你们这样的烂白菜是不会有什么宝贝的！这是什么破宝贝！我不稀罕！你们还是得交两年的税！” 　
　　说完抛下一个方木盒子走了。家里三个人大眼对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三两小心翼翼地揭开盒子，杯子完好如初，仍旧闪烁着莫名的光泽。 　
　　 　
　　我记得那时爷爷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那不是宝贝吗？” 　
　　“是宝贝没错。”爷爷笑吟吟的，“有种妖怪叫作寄生妖。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生出来。那杯子上的就是寄生妖了。有灵性的杯子不都是宝贝嘛！据说那只杯子上的妖精可美啦，听说是穿着白云一般轻柔的衣裳，凝脂玉肌，目笼烟云，周身的光华似月华一般。” 　
　　说罢爷爷便捧起手里的白瓷杯缓缓啜了口茶。这白杯子从我记事起爷爷便一直用着，更有趣的，若是杯里倒上茶，过了多久茶都会一直是温的。而茶虽还是原来的茶，茶的香气在那杯子里似乎更怡人了一些。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呀！爷爷你的杯子和三两的一样也是白的呀！” 　
　　爷爷捧着杯子笑而不答，微晃的灯光下杯子也泛着银光。 　
　　他轻抚着我的脑袋，皱纹也跟着微笑起来：“你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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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时学“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时，大抵是没有深刻想过的，也是不明不白着的。十八岁如今的我，却莫名有了与之类似的想法。 　
　　上了高中以后去爷爷奶奶家也少了，前段时间听说奶奶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时还拨电话问候了声，听到那头她依然稳健跳跃的声音还哈哈大笑。高考完的当天，母亲亲自找到我，她的眼眶有些红，声音有些哽咽：“阿连，你奶奶快不行了。” 　
　　我来不及多考虑，跟着母亲赶到医院。 　
　　只是奶奶还是走了。殡仪馆里一场火，一掊黄土一场空。我泪流满面之际，看见父亲母亲馋着爷爷站着，爷爷的表情呆滞，神色茫然与无助着。他并未哭出来，只是站着，原来虽然不算强壮倒也还算硬朗的身体如今却纤瘦起来了。当晚我陪同爷爷回家住，他一言不发，捧着杯子坐了一晚上，我观察到还是我从前见过的那个杯子。早晨我起来的时候他伏在桌上睡着了，双手里却还是紧握着那只杯子。杯子样式是挺旧了，但这么多年它几乎从未改变。凑近些茶香扑面而来，试探性地轻触一下，那指尖的触感竟比记忆里的还要温热。 　
　　 　
　　我幸运地考上理想的大学。领到通知书那天我迟迟不敢相信，生怕是个玻璃梦。当时我却想到，大抵是奶奶的缘故吧。 　
　　爷爷的心情好了许多。我领到通知书后便带着它跑到爷爷那儿去。他看着我笑了：“我们家出了高材生啦！” 　
　　他特意将杯子放在桌子靠中间的地方，随即来拥抱我。又随手捋了捋我的头发，哈哈大笑。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我登时心情也好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清莹的茶的香气。这种味道竟也持续着渐渐浓郁下去了。 　
　　我抬眼看了一眼那桌上的杯子，它安静得立在那儿，没有声响，白色的瓷壁反射着窗外的光，其华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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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大学生活进行了两年。熬过困苦的军训，日子也闲暇起来，出了学习便是与友玩乐了。我时不时和家里人通电话。听爷爷说他的近况总是好的，从家里其他人那儿了解的却是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父亲说爷爷是得了心衰，却不肯接受治疗。问了学医的朋友，当时心脏就箍得紧紧的。 　
　　心衰患者被确诊以后通常只得活三年。 　
　　想起这么些年我一天天飞快长大，纵使再快，也抵不过他一天天变老的速度。我的双目不自觉湿润，胃也禁不住刺激开始绞痛起来。 　
　　大二暑假是我和爷爷一起住的，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几乎又要控制不住泪水。他苍老了许多，背也蜷了不少，走起路来轻轻颤抖着。这便是老去。他却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对我微微笑了一下，之后视线又恢复了迷惘。又拉我坐下，让我给他说说学校好玩儿的事。我一一细述给他听，他全神贯注着，到好笑处便随意拿起桌上的杯子饮一口，清了嗓子调侃于我。 　
　　我看见愣了许久。杯子还是那个杯子，连一丝旧痕都没有，却物是人非了。 　
　　 　
　　某个夜里我突然惊醒，忽然口渴甚矣，从床上麻利地爬起来倒水。又想起爷爷如何，便蹑手蹑脚捧着水杯，却见到意想不到的光景。是夜里，一切都安静了。他面朝着窗子坐着，身形佝偻，完全不似旧模样。嘴里幽幽地呢喃着：“阿福，阿福……” 　
　　阿福是我爷爷从前叫我奶奶的称呼。我以为他是想奶奶了，却不想他又开始小声地说话：“我爹娘死的早，那样我还有阿福；阿福走了；我却还有阿连他们。如今我也快离去了，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爷爷这话是对谁说的，他的手指摩挲在手中光滑的杯壁上，朦胧的月光卧在他手上，他身上，包裹了他。 　
　　“你呀你。”爷爷还是抬着头，对着月光的目色寥寥，我却觉得在看着谁，“寂寞虽寂寞，但总归是活着好啊。” 　
　　片刻后他轻柔一笑：“舍不得又能怎样？你呀，大概不是人这种短浅的生物罢，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爷爷看向窗外的目光渐渐眇眇，我听不见时间划过的滴答，穿梭在空气里的月色流连着向没有尽头的溪水一样。我站着看这样的爷爷看了许久，迷蒙的气氛竟也包裹了我，意识也抽离崩塌而去。待我回过神来，他竟靠着椅子垂头睡着了，呼吸声显得急促而有规律。我这才发现我已然泪如雨下。 　
　　 　
　　爷爷在春天最终还是追随着奶奶的步调分秒不停。 　
　　他离开的那一天我在他的身边，他身上并没有繁复的管子，医生说是因病而逝，但爷爷闭上眼睛的模样却不出意料的安详。他安详得，普通一个沉睡的孩童。 　
　　病床边的柜子上那只杯子还在那，杯里的茶水也尽了。我上前想把它倒满，不经意间却发现杯子的光泽大不如从前了，如同蒙上一层重灰一般黯淡。杯的边缘还有一处丑陋不已的缺口。满上一杯茶，茶香也寡淡了许多。我蹲坐在爷爷的床边，慟哭起来。不记得大约是多久以后了，等窗外的迎春花瓣被微风撩起，吹进病房吹散了满室的温度。我讶异地去伸手碰触那只杯子，不知何时开始，它已冰冷彻骨，不似当初旧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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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杯子现在还在，被我锁在重重的柜门之下。 　
　　 　
　　我想也许多年之后待我垂垂老矣，也会说说三两的故事给我的孩子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