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在我准备点燃从蛋糕店买回来的袖珍蛋糕上的蜡烛时，我听到了门铃声。
　　显然那门铃声并不属于我，虽然租住的地方防盗门上安了个门铃，但我从来没有给它上过电池，并且据我所知，以前也没有人给它上过。那段门铃声显得很急促，我站起身透过猫眼往外头瞧了瞧。有个看身高大概十来岁的男孩子在猛按对面租客的门铃。
　　真神奇原来还有人会给门铃上电池。
　　我回过身，再次看到了蛋糕上的蜡烛，我意识到我要去抽屉里取个打火机。
　　

　　我家有很多打火机，如果你容许我把我的暂租地称作“家”的话。
　　这是我从童年遗留下来的习惯，一丝疲累感纠缠着我，脑海里模糊浮现出一些久远的事情。
　　

　　那是村里一个没住人的破落大院子，住着我和五六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噢我的意思是那个大院在我们住到那里之前是没住人的——虽然从我有记忆起我似乎就住在那里。
　　我们刚刚去村上地里掰菜叶回来，小麻和小芹手脚麻利地架好锅舀好水，然后对着漆黑的炉灶口发呆。
　　“丽莎，今天轮到你去借火了！”小麻冲我说道。我每每听见我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冒出来就会一阵恍惚，总觉得它太过奇怪又太过动听。身边的小伙伴的名字大都是些蔬菜植物，虽然听村里的老人说“莎”也是一种植物，但还是觉得我们的名字那么的不相同。“丽莎，快点去借火！”小麻又叫了我一声，我才跑出了大院。小麻说的借火是去村口王家铺子里借火柴，换句话说是去讨去要火柴，那个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老板很像村里人形容的知识分子，他每次都大方地说要我们自己去拿火柴。刚开始谁都不敢多拿，几根几根地，小心翼翼着。后来我们天天去要火柴也不太好意思，索性一次拿一盒，一盒足够我们用一个星期了——如果我们不玩火的话。反正铺子老板永远只是大度地笑。
　　这天当我赶到铺子里，老板先是在里屋往外头喊了一声“火柴自己拿”，又急乎乎地冲出来说“等等，我给你个好东西”，笑容促狭。“你看这个！”老板手环着一片火光，“按这就行，能用好久呢！”老板松开了手，火光熄灭，我看到躺在他手心的是一个有粉色塑料壳金属头的东西，那透明的塑料壳里头有少许液体。
　　我知道这是打火机，我见村里人用过，不过这个东西比火柴贵，我不好意思要。
　　“不用了老板，您还是给我火柴吧！”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对我说：“你拿着吧，就当……嗯就当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反正也吃不着长寿面，不过听了他的话，我决定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我在抽屉里很容易地取了个打火机，毕竟几乎我的每个抽屉都塞满了打火机，想起我从上一任房东那里被迫搬出来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我塞满抽屉的打火机，他觉得放任打火机们住在他夏天炎热的房子里很危险。他不是我，他怎么会知道那细微的火光能给我多么强大的力量。
　　我想念小麻了，我想他一定是懂的。那时候偷偷藏火柴的人，只有他和我呀。
　　

　　小麻长什么样子来着？我不太记得了，印象里只有他十岁隐约的轮廓。这么多年一下子过去，我和他失去联系也将近十年。我二十岁了，我是个自力更生的成年人，在这座称不上繁华但好过当初那个村子的小城市。我忘记了我是怎么离开那个村子的，一想起这件事情我就头疼。但我记得小麻离开的样子，那天阴阴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快要下雨的潮冷，他说他去借火，我告诉他我们的火还够，他点点头然后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听村里人说他是跟着一群去城里打工的男人一起走的。听说那里包吃包住，只要你干活。
　　小麻甚至忘了带走他藏在院子角落破瓦下的火柴盒。
　　他离开之后，我把我的打火机也藏在那里。其他人并不知道我拥有过打火机，铺子老板给我之后我决定把它占为己有，毕竟它是我的生日礼物，那天我从我的秘密角落拿出了一盒火柴，若无其事地交给了小麻。
　　

　　蛋糕被我咽了一半，那甜腻的滋味我怎么都吃不厌。但我赚不了多少钱，也只有在所谓的“生日”这天能容许自己奢侈一把。今天居然想起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感到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之前在猫眼里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吧，他和当时的我们一样年纪，后脑勺看起来还有点儿像小麻。对，像小麻，小麻的模样好像逐渐清晰了起来。
　　门铃声又响起了，像是催命般的，我看了看时间，我回家已经一个多小时了，难道那个小男孩还没走？也是够可怜的，大冷的天气，估计也没吃东西吧。我看了看桌上吃剩下的蛋糕，有了主意。
　　我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头望，却看到那个小男孩再次放弃了按铃，他背靠着对面的门，正对着我的方向，低着头不知道在把玩什么。我打开门，对面的小男孩仍然专注地把玩着，我看到他手心里的隐隐火光，他在玩打火机！他的神情，唤起了我的一些久远的记忆。
　　我是在河边看到小麻的，他靠坐在一棵大树后头，拿着火柴烧手中拔下的青草，我看到冒着烟的焦黑的草尖。我叫了他的名字，他没有答应，神情自若，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放大声音再叫了他一次，仍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觉得他大概魔怔了。我坐到他身旁，拿出打火机也开始烧草。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这样的小麻我是没有见过的，他平常都是一副活泼而没有心机的样子，比起孤苦中把自己拉扯大的我们，他更像是有钱人家不知愁的小儿子，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的模样，也从来侃侃而谈，能和任何人找到说不完的话题。
　　“丽莎，你想知道你的身世吗？”他语气平淡。
　　“我？爸妈去城里打工，然后出事死了？”
　　“不，不止这些。我是你哥哥。我会去城里，带你去。”然后，也就是在那天傍晚，他打着去借火的名义离开了。留给我一个悬而未决的幻觉。
　　

　　“丽莎，我能吃你的蛋糕吗？”眼前专注玩火的小男孩忽然抬起头，给我的感觉像极了当初的小麻，他用如此娴熟自然的语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我有蛋糕？虽然有着诸多怀疑，我还是把他带进了房子里，他沉默的吃完蛋糕，又沉默地接过我给他倒的热水。他捧着水杯，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丽莎，我是小麻。”
　　“隔壁家的人可能今天不会回家了吧。你先吃点蛋糕吧。”我装作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
　　“丽莎，我是小麻，我找的人就是你。”他严肃认真地再次说道。
　　他的语气不像是句玩笑话，可是要我怎么相信十年前十岁的男孩在十年后仍是十岁的模样。
　　“丽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城里来的吗？”他自顾自开口。
　　我不记得了，我提到过的，我一想到这件事情就头痛欲裂。我没有接话。
　　“是我带你到城里来的，你记得我说过我要带你来的。”
　　“丽莎，你的打火机是我从铺子老板那里偷来的你忘了吗？你忘了每次我们去偷火柴都要被揍一顿了吗，所以你每次都要我去？”
　　“你的名字其实是妈妈的名字。我给你取的。”
　　“我多希望你会变得和她一样温暖阳光。”
　　“不过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那么活泼积极，你只需要把需要勇敢的部分交给我就好了。你只需要开心就好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麻才是活泼到没心没肺的人，而需要面对冰冷现实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我感到一种恐惧，眼前大眼睛的小男孩嘴巴仍旧一张一合的，我却感觉快要窒息了一般。我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很多事，村里老人谈起的那一场关于父母的事故，被抛弃的我在村子大院里不讨好的的生活，院子里其他小伙伴——不如说其他求生竞争者之间的勾心斗角，我想起离开前我偷走了铺子老板抽屉里的钱和他女儿的身份证。
　　“小麻……”
　　可是我之所以忘记那些黑暗阴冷的事情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哥哥，小麻。
　　“那个稍微美好一点的版本是你杜撰的你不记得吗？”
　　“你是活在虚幻世界里的丽莎。我是代替你生活的小麻。”
　　

　　我想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小麻了。似乎自从我从村子离开后就没有见过他。他离开得太突然，也离开得太迅速，就像猝死了在我的世界里。
　　“不，你记错了，你那么单纯，单纯到以为这世上只有完整的善意。在你意识到你吃的是偷来的食物的时候你跟我大吵了一架你不记得吗？你以为每个人都会对你像我对你那样好，他们会无偿提供帮助？呵，你甚至因为这个原因想要杀死我，觉得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你将我抑制了这么多年我很惊讶，但我也很高兴。毕竟你居然试图用你的积极态度去过完这一生了不是吗。”
　　“为什么你忽然绝望，逼着我出现。”
　　“可是丽莎，你为什么要嫌弃我呢？”
　　“丽莎，我是你。”
　　

　　我看到他拉开我的抽屉拿出了我的打火机，疯狂地将身侧的所有东西都拂到地面上，然后他点燃了许多许多东西。
　　我看到漫天火光。
　　我感到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