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紫禁城中。
康熙四十四年秋的这一天分外晴好，黄纱宫灯不入夜未点，流苏穗子轻轻飘散着，周遭皆是一般遴选出的秀女，垂手静立，荷色宫服，体态姣好，粉面桃腮，因是汉三旗，落了身份，不得成为后宫嫔妃，只可作为宫女，等总管内监李德全稍后分派往各宫。
“……傅心莲——钟粹宫！”
“谢公公。”
“陶盈——毓庆宫！”
“谢公公。”
“李玉双——永福宫！”
“谢公公。”
……
前面的宫女依次一丝不苟地行礼，我默然等候着，李德全一身一等太监服色，修饰得齐齐整整，一张白皙的脸上些许皱纹似乎都藏着不尽的精明，尖细的声音掺了些沙哑庄重，一双眸子精干锐利，看去十分老成持重。
声音在我的名字前略顿了一下，李德全目光飞速在我面上扫了几圈，才缓缓念道：“苏远兮——乾清宫！”
“谢公公。”
我亦行礼，李德全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今儿个起你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宫女了，以后在各宫里当差，一定要尽心侍候主子，切记谨言慎行！”
他在“谨言慎行”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口气，一排宫女心下都了然，这话是冲着我说的，我自己更清楚，前几批秀女的分配都是姑姑们的差使，偏我们是这皇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李德全亲自来办，且自进宫以来，见过我的年长姑姑都说我的容貌像极了那位颇受康熙敬重孝庄宠爱的女子苏麻喇姑年轻时，又因家母是曾经名动江南的才女沈宛，书香浸养大的总比旁人多些聪颖雅秀，因此进乾清宫已是定数，自然行动言语上马虎不得。
余下宫女散去后，我仍旧立在原地，李德全疑惑问道：“远兮姑娘，为何不走啊？”
我徐徐施礼，款款答道：“回公公，等公公的示下。”
李德全露出满意的表情：“嗯，这份机灵劲儿倒也叫我放心，以姑娘的资质，在万岁爷身边儿足可做个荣宠的女官，不可毛躁，不可嚼舌——我也知道你为人谨慎，白嘱咐一句，有什么事找我那徒弟顺子，能帮的必定帮，还有万岁和几位爷的喜好，这是张单子，你拿回去罢。”
我接过李德全手中的封儿：“谢公公教诲，远兮自知什么荣宠比不上公公，不过尽心做事罢了。”
李德全点点头，一摆手道：“另外还有两个给你的宫女，好歹多问着些，就这么着，下去歇息罢。”
“恭送公公。”
回到新分配的住处，早有两个同住的宫女迎上来行礼。细眼看时，一个年长些的，浅碧色旗袍上罩着镶边杏黄背心，容长脸面白净秀气，淡淡的柳叶眉梢一颗朱砂痣，两颊略几点雀斑，年幼些的尚带着稚气，却也清秀可人。我拉着年长的宫女问道：“不知姐姐名姓？芳龄？”
她倒诚惶诚恐地施礼：“奴婢赵含栖，年十九岁，因是包衣，故位比姑娘低，姑娘唤名便是。”
我扶起含栖，又问另一个：“你呢？”
“奴婢林芳芷，今年十四岁，是姑娘同年秀女，前日进宫的。”芳芷笑语答道，我微微颔首：“十四岁……生辰呢？”
“奴婢腊月生人。”芳芷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拉住两人，温声道：“既都是乾清宫当差的，也不拘什么，我与芳芷同年，九月的日子，往后不必自称奴婢，姐妹相称为好。”说罢不等两人再反驳，径自进了屋。
陈设典雅干净，柜屏镜帐，茶瓶香炉等一应俱全，梨花木的几案上早备了笔墨，一看却是江南手笔，想是先前听说了我的家世，特意寻了好的来。
含栖今日不当值，我散了芳芷休息，请她来坐了，先是盈盈一个礼躬下去，含栖忙作势跪下，我不拦阻，含笑双手搀着她一齐起身：“远兮初入宫中，行事远不如姐姐周全，只是既进了乾清宫，天子身边越发不能出了差错，芳芷年小，姐姐是老资历的，在宫中彼此多加照拂，可好？”
“姑娘日后必定荣华，含栖身份低微……”含栖微红了脸，低声说道，我走至桌边，掀开紫砂茶壶盖，只觉一缕清香绵绵不绝，瞧了一瞧成套的紫砂茶杯，思忖着拿一个上好的景德梅纹瓷杯斟了，递与含栖：“身家是祖宗的干系，与我们又什么相干？都是一片天底下生的，一样的人罢了。”
含栖颤颤接了，我又自执一杯，俏皮地与含栖一对碰：“先饮为敬！”
夜上掌灯时分，我兀自斜倚在床上细细阅读李德全交与我的单子，晚饭竟也忘得一干二净，倒是芳芷提了食盒子进来，我方回过神，笑道：“该用晚饭了么？”
芳芷笑嘻嘻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坐在我旁边：“可不是姐姐错过了！方才见着顺公公提着食盒子朝这儿来，见了我便叫我送来了。姐姐猜怎么着，这是万岁爷吩咐御厨房特意赏的！全是些什么马奶糕，牛羊肉那些草原的玩意儿，还是李公公怕姐姐江南人吃不惯，加了几碟小菜，我也没吃呢，姐姐用完了好歹也叫我沾个光儿。”
我将单子交给芳芷：“你也记着些，往后给万岁和阿哥俸茶参照着来。”
芳芷接过单子应了一声，我走至桌前，只见食盒中摆着一大盘子烧牛股，只切作了薄如蝉翼的脍，又有羊乳蒸羔一盘，也切作了脍，经御厨百般料理一丝腥膻也无，只余浓郁鲜香，马奶糕俱做成了小块，底层另摆了清笋虾仁，金银花凉丝，银耳木瓜，还有一盅温温的莲子百合糯米羹。
芳芷闻见香气，早弃了功课，奔向桌前：“好姐姐，万岁爷当真是看重你，这么多佳肴珍馐！”
我拿了筷子：“一道吃吧，再取双碗筷。”
话音未落，芳芷早没了影子，我一笑不语。
皇上吩咐下去果真是不同，一顿饭扰完，盘碗碟子俱是干干净净，芳芷去后，我了无睡意，因见窗外一空如洗，明月皎皎，远处似有笛声传来，勾人心魄般的，便再也坐不住，索性换了轻便衣裳，一路向御花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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