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

　　外婆病重，我已随母亲在医院守了三天。守的是白天，大姨晚上来换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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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消磨时间，我带了本《百年孤独》在身边。马孔多雨下不停，病房里呻吟不止。外婆旁铺的女人尚处中年，有吸烟的嗜好，感冒数日不予理睬，遂拖成了气管炎，时而咳嗽，天地共震。斜对的床位躺着一位老人。后得知老人身患糖尿病，晚期，脚开始腐烂，时日无多。我坐在床边读书的时候就见她的孙女儿用水给她清洗，修剪。母亲就转过头来别有深意地说：“你看这姑娘多孝顺。” 　
　
　　外婆疾病缠身几十年，这回发病险些丢了性命。现在性命暂且无忧，身体却是动弹不得了。之前怀疑外婆左臂浮肿无力是不经意间脱臼所致，昨日送去照CT，医生说是脑梗塞，落了个偏瘫。碍于两人合抱外婆下床解决生理问题都很费劲，且外婆可能因此染上风寒，今天又让医生装上了导尿管。妈说外婆这次还查出了哮喘，喉咙里总有痰，呼气难，堵塞物还制造出如火车压着铁轨前行般沉闷的隆隆声。外婆面色蜡黄，像个婴儿缩在襁褓，只是毫无生气。但只消睁眼不见了我娘，她便向我询问。 　
　
　　我佝着背摊开书，勉强耐下性子看布恩迪亚家族几代更迭。一长串不讨喜的名字，我早就把他们的辈分搞乱。就见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房间，活着的人猝然长逝。名字预言了命运，命运又让预言命运的名字代代相承，时间就像是彭罗斯阶梯循环。医院也是这样。每双在地上拖行的脚都带着枯萎的足音，干瘪的皮肤浸透衰亡的消息，喃喃自语里是老来的孤单与苦痛，又不甘就此撒手人寰。房间和走廊的灯光都很昏暗，身披白大褂的护士提着吊瓶在其中穿行。 　
　
　　四下里的窗户都关得严实，我不得不把浑浊的空气反复吸进肺里，总觉得医院比监狱还要压抑三分，老人跟委屈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怨天，冻得一具老骨“咯咯”作响，心跳也缓了几拍；怨人，儿孙不成器，这般年景还为家操劳，以致积劳成疾。老人躺在床上正好把精力腾了出来，给几十年光阴算个总账。外婆是个佛教信徒，拜佛行善了一辈子也没见菩萨保佑，便更是委屈起来，却从未怀疑自己的信仰。 　
　
　　人生之欲望最盛时便是命之将近时，谁也不例外。外婆是个讲究的人，已近八十仍挺直腰板，然而疾病正在蚕食她的尊严。假牙取掉后，嘴部随之内陷，因脑梗塞之故，唾液顺着嘴角流出。我每天要拿纸巾给她擦拭多次。外婆每天只能是躺在床上，翻身或坐立都要借助外力。我常见外婆眼角噙着泪，我不敢和她的眼神对上。那天她哽咽着跟母亲说，让一个医生给她打一针（指安乐死）。母亲宽慰外婆别胡思乱想，何况谁敢来打那一针呢。外婆说她这个样子好造孽（可怜）。爸妈曾问过外婆身后事如何处理。外婆说要回老家，土葬。她说她怕烧（火葬），会很痛。这个时候的外婆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她担心连着氧气罐的管断掉，她害怕躺久了皮肤坏死，她让母亲把她转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她说出多个医师的名字希望他们能治好自己的病，她想好起来。我也想她好起来。然而外婆的病症错综复杂，只除却绝症。这样活着，已是死了，比死亡还多了肉体的苦痛与心灵的煎熬。 　
　
　　我还是接过外婆的眼神，好难受，像是在呼号、求救，那么绝望又满是对生命的眷恋。环顾四周，白布床单下盖着好多副千疮百孔的躯体，他们瑟瑟发抖，早已被子女嫌弃。母亲是个孝顺的女人，她尽力满足外婆的心愿。这些天来，她帮着外婆“行动”，自己浑身酸痛，我看着母亲也心疼。 　
　
　　眼前的事，事事棘手。唯有母亲笑着跟我说：“你要相信什么事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