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条马路
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我又一次发慌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让我眼花缭乱后又心慌意乱。我的脚迈出又收回，收回又迈出，始终不敢跨越那条斑马线。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此时注意一个14岁的小姑娘的恐慌和无助，反正，在旁人的眼里，我应该不是那种要被爸爸妈妈牵着手过马路的小女孩了。是的，14岁和6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比如身高，比如勇气。
但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不停留在6岁的时候，这就决定了我对于十字路口的恐惧，仍像一个6岁的小姑娘--我确实不敢一个人穿过这条马路。
不同的是，6岁的我不敢过马路，会有许多人来牵着我的小手，把我送到马路对面，而现在，没有人会帮我，没有人。
我知道，马上就要迟到了。而这，对于一个刚从乡下中学转到这个城市来上初三的女生来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何况，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好，我有许多在乡下所养成的坏习惯，我还要面对同学们鄙弃的目光，我心里好不容易才压抑住的对爸爸的那种蓦然的怨恨，终于又卷土重来了，什么破手术嘛！偏要人家上学的时候做。
“丁米米，丁米米！”马路后面有人喊我。
救星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是杨老师！她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怎么？还不走吗？再不走可要迟到了。” 我没有说啥
她大概是看懂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我的头：“来，上车吧。”我上了车，车慢慢地开动了，我看了看杨老师，她那卷曲的睫毛下映着一双明朗的大眼睛，顺直的长发被微风吹得飘起来，犹如从天空中飘飞下的几缕雨丝。
“杨老师，您真好看。”我情不自禁地说。
“是吗，傻丫头，坐稳了。”
我把头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很暖很暖，有一种妈妈的味道。
呵呵，你一定会笑话我这个乡下丫头，14岁了，竟然不敢一个人过马路，其实我在6岁之前是不怕的，爸爸每次都会来接我，可是在6岁时。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我被寄宿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离学校不远，但要走不少坎坷的小路，爸爸很忙，这不，今早就被一个电话给叫了过去。说什么有个病人需要急救。留下我对鱼肚白的天空发呆。尽管我对爸爸有些偏见，可每天早晨依然很乐意坐他的便车。我认为那样，就能躲避了，躲避我的恐惧。
二
我和阿玲打架了。
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她笑话我的“地方方言”，读英语时总会“跑调”，我知道她英语比我好，可对于一个乡下丫头来说，便是一件多么可恨的事。
那天，我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她竟气得和我打了起来，还骂我是学龄前的儿童。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没一会儿，就把她打得气喘吁吁。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跑去告诉了老师，害得我俩被叫去了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看见杨老师的面孔气得有些发白了，我就把一直高高昂着的头低了下去。两个女生打架，大概在我来这个班之前还不曾发生过，这是我从同学那不可思议的眼光中读出来的。
不过杨老师还是没有骂我，虽然是我先动手打人的，她只是把我和阿玲叫到办公室，煞白着脸说：“米米，你又惹祸了！说说吧！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次杨老师一生气，她那张好看的脸就会变得很苍白。
我用上齿紧咬着下嘴唇，不说话，我怎么能告诉她，阿玲的那据“学龄前的儿童”，其实是残忍地让我回到了8年前的痛苦回忆中了。8看前，我正好是一个学龄前儿童，忙着买书包买文具盒，买一切上小学一年级该用到的东西。那时候我多么幸福呀！可谁知道呢？世上什么都会改变。
“米米，你呀你，总是那么犟！”杨老师摇了摇头，紧皱眉头说，“去教室吧！”她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用手捂住胸口，头靠在椅背上，很痛苦的样子。
刚才还在哭泣的阿玲，蓦地止住哭，问：“杨老师，您哪儿不舒服，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对，不该嘲笑同学。”
我把头低得更低了，轻轻地说：“杨老师，您别生气了，我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我说的是真话。
见杨老师那痛苦的样子，我真的难以忍受。
“你们走吧”，她无力地挥了挥手，“老师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出办公室门，阿玲一改在杨老师面前的小绵羊状，攥紧了拳头对准我说：“丁米米！告诉你！要不是看在杨老师的面子上，我暂且放你一马，你记住了，今后你要再敢打我，我和你没完！”
我斜了斜嘴：“那我也告诉你，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保准今后让你没好日子过！！”
说真的，在我的心里，还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东西，除了马路。
三
“米米，听你们杨老师说你又打架了，是吗？”爸爸接我回家的时候对我说。
我不耐烦地说：“不是说过了吗？请你不要干涉我！”“我知道，你很烦我，可是米米，我们是父女，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他低下声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
“谈谈，那好啊，就谈谈妈妈吧。”我挑衅地说，“爸爸，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可怜的妈妈吗？爸爸，你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对不起姥姥！所以，我和你之间，只有抚养和被抚养的关系，我没有和你谈心的义务。”
我看见爸爸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米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爸爸没有……”
他的样子很可怜，我想哭，可我觉得最可怜的还是妈妈。
回家后，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文，题目是“我最爱的人”。这是杨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作文题后，我就有一种写作的冲动，我迫切地想把这个人的故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她是多么爱我，我也是多么爱她。
这个人是我的妈妈，虽然她已经离开我整整8年了，我却感到自己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我从8年前那个上午写起。
那一天，妈妈带我去超市买了新书包和新文具，因为我马上要上小学了。回家的时候，要穿过那条马路了，一向牵着我的小手过马路的妈妈突然说：“米米，你马上就是一个小学生了，一个人能过马路吗？”她说着松开了紧紧牵着我的手。
我说：“好啊！妈妈，我以后不要你牵着我过马路了，我长大了。”我记得那时是火热的夏天，我对开始的小学生活的热情像夏天一样很高涨。
妈妈拍着我的头说：“米米真乖！你先过去吧，妈妈就在后面看着你，别怕！”
我蹦跳着向前走了，还没走过斑马线，妈妈在后面尖叫：“米米小心！”
我感觉到身后妈妈猛地扑过来的气息，随后听见汽车的刹车声，锐利而刺耳。我被妈妈推倒在一边。
有很多很多的人拥过来，我无比惊骇地发现妈妈倒在车轮下，那么多那么多鲜红的血铺了满地，刺伤了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的。终于，泪水铺天盖地地从我眼眶中涌出来。
我的文具盒和新书包陪着我哭泣。
后来，尖声叫着的救护车呼啸瑞来，妈妈被抬到了医院。
再后来，她从手术台上下来，被阿姨用白布蒙住了全身，阿姨告诉我，妈妈去天堂了。我问天堂在哪里，是不是很好玩，阿姨哭了。
之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姥姥很坚决地要回乡下老家。她说，妈妈并不是去了天堂，妈妈以后会像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一样可怜。
她还说，这都得怨你爸爸是他让你妈妈没有家的。
我从此对马路充满了恐惧，一条马路，让我失去了亲爱的妈妈。
爸爸总是太忙，医院里有很多病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我。后来，姥姥把我接到了乡下老家，我在乡下一待就是8年。
我写得泪流满面，有夕阳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轻灵而柔媚。我捧起一把阳光的碎片，傻傻地说：“阳光阳光，帮我擦干眼泪吧！”
我把姥姥后来听说的话给删掉了，那是一些没有科学依据的话，我知道，写出来，只会让阿玲那帮家伙耻笑。
第二天，上语文课，杨老师的眼睛竟然是红红的，我们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她是从来不带着个人感情上课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杨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的作文，老师都看过了，这些作文里，最让老师感动的，是丁米米同学的作文。我相信，不光是我，每一个人看过这篇作文之后都会有震撼的。现在，请丁米米同学到讲台上来把她的文章念给大家听一听。”
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时，我发现，竟有那么多同学低头小声哭泣着！而且，那个令我讨厌的阿玲，居然眼睛也红红的，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目光看着我。
后来，阿玲找到我说：“米米，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从她的眼里读出了真诚，她终于不再因为马路事件轻视我了。
我很高兴有了进这所学校后的第一个好朋友。
她说：“放学后我帮你补习英语吧！你准会很快进步的！”
“好啊好啊，有你这个英语课代表帮我，我正求之不得呢！阿玲，三克油！”
阿玲大笑：“不是‘三克油’啦，是‘thank you’”
幸福，美好。
放学后，杨老师找我谈话：“米米，你爱妈妈，也应该爱爸爸，你知不知道，其实每一次他不能送你过马路的时候，都会打电话给我，他真的很爱你。”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怪不得我每次左右为难的时候，都会那么幸运地碰到杨老师呢！
杨老师还告诉我，她和爸爸其实早就认识了。她听爸爸谈起过我，但眼里满是疼爱和愧疚，她知道爸爸是爱我的，但不知道如何去爱。
杨老师最后说：“米米，你是个懂事的女孩，一定知道该怎么去做，对吗？”
星期五下午，爸爸来接我了，我看着他那灰白的头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从后面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把热热的小脸贴在他凉凉的后背上。
我感觉到了，爸爸浑身震颤了一下。
四
开家长会了，爸爸坐在最前排。杨老师肯定说了我很多好话，因为我看见爸爸的眉头舒展开了，甚至还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是的，我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原来在乡下落下的功课，在阿玲和同学们的帮助下已经慢慢赶了上来。杨老师说我是她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之一，我已经不再是我们班的“丑小鸭”了。
不一会儿，家长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爸爸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和杨老师说，走在最后面。
我拿着一本书悄悄走过去，没让他们发现我。我听到爸爸对杨老师说：“杨，你很久没来检查身体了，要多注意呀！”
杨老师微笑着说：“我知道了，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帮你照顾米米。我还想问一件事，请你不要回避我，8年前，你给我移植的心脏，究竟是谁的？”
我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杨老师和爸爸同时回过头来。
我一路狂奔出校园，泪水如夏天的雨滂沱而下。什么都知道啦，什么都不用说了。8年前我妈妈丢失的那颗心，就是被爸爸移植到了杨老师身上，姥姥说过的，死去的妈妈，没有了心，就永远只能在天堂外徘徊，就永远不能再次超生做人了。
“米米！米米……”我听到爸爸和杨老师焦急的呼唤，但我不想停下来。
我竟没注意到自己已跑到斑马线中央，一辆小汽车“嘎”地紧急停下，开车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气急败坏地说了句，“你找死啊！”
我木然地站在那儿，不敢往前走，米米的心里竟然还是感觉到了痛。
我决定回乡下姥姥家，这个城市，注定让我伤心。
“米米，你爸对你不好吗？”姥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要回去上学呀！在这耽误了8年，可不能在耽误了，回去吧，孩子。”
姥姥抹着眼泪说：“米米，你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了，你看，我这些年天天在菩萨面前替你妈烧香呢，菩萨会可怜她的，再说了，她的那颗心，不是救活了另一个人吗？”
菩萨不会难为她的。
阿玲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帮姥姥锄草。
“米米，你回去吧，杨老师病重了，却不愿意配合医生治疗，她说你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你爸爸急得不行，又不能离开，他一直是杨老师的主治大夫啊！快回去吧！米米！”
“孩子，去吧！”姥姥说。
我跟着阿玲她们一路坐出租车来到医院。
哦，亲爱的杨老师，请你好好保管妈妈的心，我不再恨你和爸爸了，连姥姥都可以原谅你，那么我要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恨你。所以，也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来。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杨老师已被转到重症监护室。我走过去，握住她那冰凉的手说：“杨老师，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想叫你一声“妈妈”呀，请你醒过来，好吗？”
爸爸走过来，告诉我说：“米米，我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其实，妈妈身前就写下了死后要捐献器官的志愿书，那时，杨老师的心脏已十分衰弱了，到了必须马上移植新的心脏的时候了，爸爸也是逼不得已的。我想，你妈妈在天有灵，她会感到欣慰的。
“爸爸，对不起……“我扑在爸爸怀里失声痛哭。
五
杨老师的病不久就已经痊愈了，这都是爸爸的功劳。
杨老师出院的那一天，爸爸搀着杨老师，我走在前面，三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阳光真灿烂呀！我眯着眼，抬头尽情享受温暖的阳光。爸爸说得对，妈妈就是我的阳光，也是杨老师的阳光，也是他的阳光，她走了，却把爱永远地留给了我们。
要穿过马路了，我稍稍犹豫了一小会，毅然地迈开步子朝斑马线走了过去。
我听见爸爸和杨老师同时小声惊呼：“米米！”
我知道，穿过这条马路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但是我会小心避开那些汽车的。亲爱的爸爸，亲爱的杨老师，还有亲爱的妈妈，你们看，我已经安全地走过来了。我回头看看那段曾经让我恐惧的斑马线，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走出了那些青葱岁月。
紫音凌漠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