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达莎记。(13)

　　“悲伤？” 　

　　“是啊，悲伤。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那些让我铭记于心念念不忘的场景，是留恋，还是羞耻？”她朝花海走过去，“就像我此刻手中的花，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它，还是，仅仅因为那是我父亲生前种下的花朵？而我如此惦念我的父亲，究竟是因为我爱他，还是因为我更不爱现在的生活？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让我感到……悲伤。” 　

　　哈翼咳嗽几声，善解人意的微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原来你也是会多愁善感的。” 　

　　安娜达莎眼中的雾色瞬间褪去，挑起眉毛：“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比如……你就不知道，我刚才送了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你的母亲。” 　

　　“礼物？” 　

　　“不要告诉我，你忘了你母亲的生日。” 　

　　哈翼耸了耸肩，“我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所奇怪的是，为什么你要送她礼物？你们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友好到送生日礼物的关系吧？” 　

　　“真聪明，你说对了。”安娜达莎笑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 　

　　两人只隔一尺左右的距离，几乎感觉的到彼此的呼吸。 　

　　哈翼做出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这么的和颜悦色，真让我感到不安呢。” 　

　　安娜达莎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只盒子，打开给他看。 　

　　哈翼的眼睛睁大了，惊叹地说：“你从哪弄到这么大的祖母绿？真是漂亮！” 　

　　“这条项链，和我刚才送给你母亲的祖母绿戒指，是一套。” 　

　　哈翼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始料不及。 　

　　“所以孝顺的哈翼少爷，肯定不会忍心见到母亲只能佩带如此漂亮的一套首饰中的一部分而已吧？” 　

　　“嗯哼，所以？” 　

　　安娜达莎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非常干脆地说：“五百万。” 　

　　“哈？” 　

　　“五百万，我就把这条项链忍痛割爱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拿去讨好你的母亲，让她在生日当天，带上全套的祖母绿首饰。” 　

　　哈翼托着下巴，没有说话。 　

　　安娜达莎很认真地说：“你是识货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大且质地如此纯净的祖母绿非常罕见，而且它的做工很精致，这个价格并不贵。” 　

　　“的确不算太贵。” 　

　　“你也知道，你的母亲对一切像她眼睛的珠宝，没有抵抗能力。如果你能送她这条项链，她会非常高兴。” 　

　　“没错，是这样的。” 　

　　“那么，你买吗？”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安娜达莎紧张地屏住呼吸。此刻，她就像个赌徒一样，用自己最后的筹码做全力一博，结果如何，在底牌翻开前，谁也不会知道。 　

　　而她的对手，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说话。 　

　　微风轻轻吹拂，百枝莲的香气突然变得很浓郁。 　

　　安娜达莎忐忑地等待哈翼的答复，不自觉地想：这花，有点过于香了。 　

　　她以前从没发现百枝莲竟会这么香。 　

　　就像她以前，从不觉得哈翼的话对她而言会变得这么重要。 　

　　由于继父在商业上的投资失败，她们面临着破产的危机。虽然说，如果艾蜜儿能获得王子的爱情就能解决这场危机，但是，万一她也失败了呢？ 　

　　还是得靠自己。 　

　　而这五百万，就是她为母亲她们铺置的一条退路。 　

　　虽然也不算很多，但是，节约一点，想必也足够她们余生所用。 　

　　无论如何，在这种紧要关头，钱，才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想出用小鱼套大鱼的计划，拿戒指引公爵夫人上钩，再用项链去说服哈翼买下它。货物只有卖给最需要它的人才会有高价。 　

　　公爵夫人明显是喜欢这套祖母绿的，现在就看哈翼，肯不肯买。 　

　　她将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觉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哈翼都没有不购买的理由。可是，他此刻长时间的沉默，却让她原本自信十足的心，开始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安娜达莎，你缺钱？”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哈翼终于开口了。 　

　　安娜达莎松了口气，肯说话，就表示有希望，“嗯。” 　

　　“你是在开玩笑吗？”哈翼笑了，“大富翁的女儿竟然会缺钱？据说就在前天，你们姐妹俩还买下了雅各城所有的帽子。” 　

　　“钱再多都不会嫌多的。”对于她家所发生的事情，她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尤其是，眼前这一个。 　

　　“这个理由不够好。”哈翼笑得很淡，眉间散发着一种优雅的高傲，而那高傲，更似冷漠。 　

　　安娜达莎的心又是一沉，“你不肯买？” 　

　　“不，这套首饰真的很漂亮，而且如你所说，我的母亲肯定会喜欢，我很想买。” 　

　　“那为什么……” 　

　　哈翼打断她的话，“我说了，你的理由不够好。”见安娜达莎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说，“我可以买你的东西，但是，我要听实话。” 　

　　她整个人一颤。 　

　　“现在告诉我，安娜达莎，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午后的阳光明朗，少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他明明只比她大半岁，但此刻看起来，却仿佛比她大了十岁。 　

　　那个顽劣的可恶的孩子，是从几时起，拥有了这种强悍逼人的气势 　

　　这种感觉，令她感到极其别扭与不快。 　

　　她咬着下唇，伸出去的右手，默默地收回来，将盒子盖上。“对不起，我不卖了。” 　

　　刚转身，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对方身上的力度是那么刚强，以至于她的身体不得不跟着转回去。 　

　　转回去，看见的还是那么深沉的表情，那么深沉的一个他。 　

　　“发生什么事了？” 　

　　“放手。” 　

　　“告诉我，安娜达莎。” 　

　　“你放手啊！”她发怒，开始挣扎，想甩开他的手，但是他却扣得更加用力。 　

　　她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就奇怪，骄傲清高的安娜达莎小姐怎么可能会真的答应我的邀请，来这个你这么深恶痛绝、希望一辈子都不再回来的地方？” 　

　　“等等，”她试图纠正，“我并不讨厌这里……” 　

　　然而，哈翼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往下说：“而你又怎么可能会想去拜见我的母亲——一个曾经想把你赶出这里的人？还有明明很讨厌，却逼自己跟我说话，对我笑……这一切原来都是在做戏啊……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只是为了让我买你的项链吗？不，不，你不缺钱，那么，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用意吧？让我猜一下……” 　

　　安娜达莎紧咬着唇，突然间停止了挣扎，不再说话。 　

　　“啊！我知道了！你知道我母亲是王后的妹妹，所以想让她帮你在王后面前美言几句，选你做王子的新娘？不对，安娜达莎小姐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姐姐，那么就是杜苏拉喽？不说话？嗯哼，被我猜对了？果然是这样呢……你完全可以直说啊，我很乐意帮忙，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期待着看一出麻雀变凤凰的好戏，看你如何从花匠的女儿变成富翁的女儿，然后再变成皇亲国戚，嗯嗯，真是太精彩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定会参加的。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祖母绿项链嘛，只要一句话，只要你安娜达莎小姐开口说一句话，在下一定遵命照办啊……”哈翼凝视着她，微笑，笑容里却有着残忍的冷酷，“不要对我撒谎哦，安娜达莎。你明明知道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安娜达莎昂起脸，右唇角扬起轻薄的弧度，学他一样冷酷微笑，“没错，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你说的都对！正如你所说的，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你的母亲，我还讨厌你！我逼自己来这里，不得不忍受和你们对话时的反胃与恶心，因为——，当然不是为了让你买我的项链了。我说过我爱钱，我想要很多很多钱，现在的财富依然不能满足我，所以能利用的我都要拿来利用，我要成为皇亲国戚，我要出卖我的姐姐……” 　

　　哈翼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望着她，仿佛呆了一般。 　

　　她笑，“喂，你怎么了？怎么一幅这么奇怪的表情？你是震惊是愤怒，还是伤心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根本就最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我自私冷血，一点都不善良，还非常没有同情心，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百枝莲轻轻摇曳，在眼前联绵成五颜六色的海洋，很多往事在其间闪过，安娜达莎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缓缓说：“你知道我就是个这样子的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还要邀请我，给我这样使坏的机会？” 　

　　“安娜达莎！”哈翼急切地喊了一声，想说什么，她却用尽全身力气一推，终于挣脱，然后转身就跑。 　

　　哈翼连忙追上前，喊道：“安娜达莎！等一下！” 　

　　但她头也没有回，跑得飞快，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一阵风来，将一顶帽子吹到他的脚边。 　

　　上好的黑色布料，白色的羽毛，还有精致的小珍珠——她跑的太急，把它掉在了地上。 　

　　哈翼望着这顶帽子，久久，弯腰去捡。 　

　　捡的过程中，右手上系着的手帕脱落，飘落于地，露出他刻意遮藏起来的手腕。 　

　　上面，有两排牙齿的伤痕。 　

　　细细密密，宛如她与他成长过程中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