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北京妞儿靠谱。” 刘博扬总结性地说了一句，豪迈地用胳膊搂住阮丹薇的肩膀。 丹薇唇边的“其实我老家是南方的啦”在喉头打了个转就顺顺溜溜地咽下了肚，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冲鼻京味儿的一句“那可不吗！”
丹薇长得白，长圆脸上五官说不出的细致，典型南方姑娘的长相，性格却是随了她从五岁搬来便开始满街倘佯的北京，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刚搬来的时候丹薇哭了好几天，撇着小嘴不肯喝北京煮出来略带碱味的水，又闹脾气不要给干得脱皮的脸上抹油。但是丹薇毕竟小，很快就和隔壁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起玩起了捉人。北京的街道比浙江的宽，丹薇举着五毛钱的大红果一块钱的瓷罐酸奶跟着小男孩们一起疯跑的时候常常会撞见街坊，“这丫头真野”才刚随风吹过来，便被丹薇她们甩得远远的，与妈妈喊回家吃饭的声音和白菜炒肉的香味一同卷进暮色中去。
丹薇总自认她是北京姑娘。这句话像是户口本上铅字印的“户籍北京”一样确凿，还总是理直气壮得意洋洋地插着腰，没事就跑出来逛一圈。从老妈骂她贫嘴滑舌，“北京人嘛”，到老爸让她高考志愿报上海的大学，“我不，湿度太大，衣服恨不得长了绿毛才能干，受不了”。丹薇爸妈都是浙江人，爸却偏偏带了北京爷们的幽默，一句话能把人噎个跟头，爷儿俩打嘴架的传统从小一直延续到丹薇成年。在首都长大的孩子只会为自己的特权而骄傲，丹薇更愿意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而不属于那个她记忆里朦胧得稍微一回忆就支离破碎的南方。丹薇寒假和爸妈一起回过几次老家，每次均苦不堪言，她听不懂当地话，也不适应他们的客气和土气，但最可怕的还是连爸妈也开始无法忍受的温度。每次逃难一样回到有暖气的北京家里，丹薇和爸妈都松了一口气，嬉说再晚一天回来就要冻没命了。
丹薇安安心心地在北京长到十八岁，又顺理成章地考了个北京不好不赖的大学，就像她大部分高中同学一样。他们的大学一般离家不远，周末花三十分钟坐一趟车就能吃上家里做的红烧肉，放个小假就能和小学初中高中同学聚会。赶上寒暑假，聚会上就多了去外地求学的朋友，纷纷讲述北方人在南方之悲惨经历。丹薇暗暗乍舌，庆幸自己留在了北京。回家后爸妈问起去外地和出国的同学，闲闲问她你想出去吗，丹薇几乎想对灯起誓：“待北京多好！绝不走！”
丹薇突然觉得不对劲，是在宿舍夜谈起春节，广东同学说“我们南方人都讨厌饺子”的时候，她冲口而出“我老家浙江的，我们年夜饭都吃饺子。”那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敌意忠心耿耿地捍卫着北京，也捍卫着她心中的“南方”——她讨厌广东人只觉得广东才是南方。那同学楞了一下：“你不是北京人么。” 丹薇翻个身，心中的恼来势汹涌地拱了上来，不知道是因为广东同学侮辱了北京，还是因为她侮辱了南方。自此以后还真多少发现了她与北京孩子的不同。祖祖辈辈住在老北京的孩子家里的菜都是白菜土豆茭白，丹薇却是吃着南方人爱吃的油菜和茼蒿长大的。丹薇想起老家的伯伯们每年冬天准时送来的梅干菜和竹笋，想起她挚爱的油菜煮年糕的惯例早餐，她惯常的嬉皮笑脸也骤然停顿了一下。从此以后再问起出生地，丹薇从小说到大的那句“我是北京来的！”像是砍钝了边的刀一样，去掉了感叹号，同时音调降了一个八度，再没了往日的理直气壮。严格说起来，我其实应该是浙江人吧？这个念头每每都会在心头滴溜溜地打一个转。
工作了以后，丹薇做了一个让父母挢舌不下的决定：她去了外地。那里有很多北方人，也有很多南方人，如丹薇所愿像北京一样干燥，可惜没了北京的繁华。她认识了是北京中医世家长大的刘博扬，和其他很多的北京人。工作到深夜的时候，她总会发发呆，想起老北京的夜生活，有炒田螺，有麻辣烫，也有老妈做的蛋饺菠菜汤。有时候她会在家做这些，邀请所有馋得嗷嗷待哺的北方朋友来，他们扯扯淡，开一些只有对北方人才能说的过分玩笑，也顺便抱怨抱怨，在这里，大家都嫌丹薇这个北方女孩没有啥女人味道……丹薇边说边比划，带着一个糖渍的笑，仿佛是南方暑天的冰冻桂花择子豆腐一样甜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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