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猿

　
　　茶馆外面，站着一个衣着陈旧破烂的人。 　
　　他眯着眼，烤人的阳光照到他的糟乱的短直头发上，又跑到他手里拿着的报纸里去了。他不识字，也并不留意这些文字。只是看到上面的插图，就是家后的关庙，觉得新奇罢了。 　
　　……正午的空气弥漫着肉香，饭局里应该在做菜了。 　
　　他却并不在意这气味，因为这是每日都有的，住在关村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怀疑饭菜里添了什么独家作料，以至于那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掌柜的也对此只字不提。 　
　　 　
　　几个刚捉鱼回来的小方头提着篓子，在这香气中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嘿，周猿儿，还看报纸啊？”其中一个矮子说。“哪儿偷得啊？”尖锐的话语中有几分嘲讽。 　
　　于是他便有意的把报纸往后藏了一藏，用他嘶哑的、含糊的发音，从嘴中挤出两个字：“没偷！”同时他干的胡须随着嘴动，模样十分滑稽。 　
　　那小子便夺过报纸，嗤笑着朝周猿啐了一口唾沫。 　
　　周猿便要抢回。 　
　　响亮地一声！这一巴掌几乎把周猿打懵了。他惊恐地看着这个比他小三十来岁，但却比他高半个脑袋的人，说不出话。 　
　　“周猿儿，你给我记到！”一个小方头又吐出一句，倒像是自己挨了打，但也就心满意足了，跑得没了影。 　
　　只剩下周猿留在路中…… 　

　
　　关于周猿的身世，是值得谈谈的。当年他十来岁，家里穷，爹娘便都要去城里谋活路。不知怎么，几岁的他竟去追，结果迷路在山里。约莫是几周后，在山里的另外一条小路上终于来了一个人，一眼便认出了他，这人自然是关村的。于是便将他一起带回关村，只是那时，周猿已经像是痴呆了，长大以后，也是傻里傻气，说不清话。 　
　　这是婆婆给我讲的，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周猿幼时不慎被庸医打错了针，貌似是患了现在所谓的“周氏综合症”。 　
　　然而故事的真实性，无从考证，也没有人愿去调查，只是周猿不是皇帝老儿的亲戚。并且无论是怎么样，周猿现在也是没法改变了。 　

　
　　他始终都是那个样子。里面一件儿白领的衬衣，或许是灰领，因为不洗衣服，已经看不出了；外面一件典型的乡村深蓝布衣，下面就是一条儿黑色的不合身的长裤和一双破布鞋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春夏秋冬，从未改变。 　
　　有了这样的模样，在其余小孩儿看来，他就是很欠打的了。就像加菲猫打欧迪一样，不是恨他，而是打着玩，打着消磨时间。 　
　　在关村，似乎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大人们也不管，顶多是说两句“不要”之类的话，那则是出于同情。大人们从来不打他，只是有空拿他逗笑；小孩儿就要打，心情不好就打，心情好也打，一是不怕与他打，二是打胜是一件光荣的事，打赢了比自己大几十岁的人，自然光彩。 　
　　虽然他天天被欺，却总是笑着。 　
　　——而我认为他实在是没有那么讨打的。 　

　
　　“心无杂念，精心向禅”这是很多佛教徒希望做到且乐意做到的，但因身心都发酵在尘世之中，“心无杂念”也就成了纸上谈兵。而周猿是心无杂念的，因为他并无恼伤。却是因为傻的原因，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佛主却从未看见这样一个佛学人才。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个嗜好，就是抽烟。他分不出烟的好坏，比如给他一盒五元的和一枝百元的烟让他选，他必定选那盒五元的，他只认数量。 　

　
　　为了有钱买烟，每逢关庙香火正旺的时候，他就去庙里挣些小钱了。 　
　　在关庙西边的山坡上，有两个木架子，专用来悬挂鞭炮卷儿，方便燃放的。由于无人收拾，日久天长的木架子周围积起一层足够厚的“炮土”。周猿就站在这炮土上，傻站着等人来放炮。等到人来的时候，他便从怀里抽出一炷香，用随身的火柴点燃，就伸手向人家要炮，人家来关庙拜佛的自然明白这意思，就让他去点炮，大约是怕自己点炮挺险的吧！ 　
　　于是他就把炮卷儿摊开，缠绕着搭在木架子上，撸了撸那根灰色的引子，不放心又往后挪了两步，接着伸出他那根乌黑的短手，用两根手指捏着香的把儿，努力往引子跟前凑。 　
　　点燃之后他立马儿跑开了。 　
　　然后是一阵炮响，腾起的烟雾缭绕在山林之间。 　
　　他背对着放炮的木架子，捂着耳朵，咧嘴笑着等这响声过去。待没了声音之后，周猿就跑到人家面前，什么也不说，站着那儿傻笑。人家当然不会含糊，就拿点小钱打发了他，他就笑嘻嘻地走开了。当然遇到的香客也不尽是这样大方，有的是点了炮就走，一“毛”不拔。这样周猿便笑着跟在后面，那香客似乎也就有所悟了，扔给他几毛钱。 　
　　关庙的香火是不得否定的，于是这样半天下来，运气好的话他就赚个十块八块，就算运气不好也是凑合的。有时我想不明白一个这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么精明的点子，是他那个瞎子妈教他的么？然后我便觉得这不失为我们小孩儿当时的一种赚零花儿的方式，只是不愿与周猿共入一流，那就太失“身份”了。 　

　
　　每年清明节，我们整个氏族的人，便要聚在关村，去山中的祖坟去给先人烧纸，扫墓。每次在这个当口儿，他就来到我家门前晃悠，有时傻兮兮地向长辈们打招呼，索要烟钱。我们当然也给。 　
　　但有时没注意到他，也就没给他。他则不高兴，喃喃地骂，好像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若给了，他就笑得越发丑陋，即刻拿去买烟了。 　
　　那次清明，像往常一样，全族的人都回到关村，去预备祭祖。却没看见他来家门前了，大人们笑笑：周猿娃怎么没有来了喃？ 　
　　那几天我呆在关村，也没有见到周猿，之后也是如此。却又不好意思问他的去处。 　

　
　　想必他是去了天国，同他的母亲一起，结束了这场荒诞悲哀的闹剧。 　

　
　　那么他的确是离开了吧。 　
　　 　
　　 　
　　　　　　　　　　　　　　　　　　　　2011年10月15日 　
　　　　　　　　　　　　　　　　　　　　　　　　  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