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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骨柔情(2)

刘老五 2011-2-23 10:17:50
第一回 陈文心荐人才甘当伯乐
杨心明说真话落进牛棚
话说前文交待的那个枪口下的幸存者是谁呢?此人名叫杨心明,在家兄弟排行老三,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父亲叫杨大憨,母亲叫赵金娥,大哥叫心诚,二个叫心林。他家就住在云南省嵩明县一个叫十里湾的偏僻小山村里,早年家境贫寒,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祖祖辈辈就靠给人家种地为生,日子过得简直是马勺子当锣打——穷得丁当响。1940年出生的他,正值国难当头。18岁之前,受尽了多少磨难暂且不表。19岁之后两次落难入狱,22年监禁生涯凄风血雨,苦不堪言。那么,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开头遭遇枪击的一幕?而后为什么又会身陷于茫茫的北大荒呢?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让我们一百斤棉花一张弓,从第一次落难时慢慢谈(弹)起——
时间推移到1957年的8月,“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一场轰轰烈烈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运动正席卷着中国大地,把具有五亿农民卷入二万四千个人民公社的集体生活之中。他们不仅要使经济发展的速度加倍,而且试图改造人们的灵魂,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于是,各村镇都成立了各种名目繁多的小作坊小工厂。
话说杨心明这年中学毕业后,就失去了考学的机会。经人介绍,来到了本地匡山镇铁工厂一面劳动,一面学习,走上了艰辛的勤工俭学之路。
这是舅舅托付匡山镇的一个叫大老高的老邻居给办的。舅舅念过几天私塾,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个子不高,大嘴叉,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一天,舅舅来了,妈妈赵金娥和爸爸大憨商量了一下,然后妈妈把心明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深情地说:“明儿,你今年已经17岁了,长得比妈还高。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爸妈再无能力供你念书了。我让你舅舅托人在匡山镇给你找点活干,也学个手艺,今天来信儿说让你去,铁匠活,好在挤时间还能学习学习,有机会再向上考。”
心明一听这话,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击碎了他的求学梦。“怎么,难道自己今后就要永远失去了学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毕竟没有听错,母亲的话让他字字听得真切。家里自从父亲的身体原因,一切全靠母亲支撑,大哥二哥早已成家立业,分家另过,所以,生活每况愈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他咬咬牙;“爸妈,你放心,我一定照您二老说的去办。”心明尽管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看着眼前的家境,还是满口答应。然后,强装笑脸,又把头转向舅舅:“舅,你也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好,这就好。”妈妈眼含热泪地望着明儿回复了一句,此时爸爸大憨的心里如同万箭穿心,不知有多麽难受。站在一旁的舅舅操着沙哑的嗓音见缝插针:“心明,这算你小子有骨气,到那一定好好学。听说教你的那位老师傅人很好,忠厚老实,只要咱不这个那个的,一定会学到手艺的,将来自己有本事就不愁找不到一口饭吃。”舅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民间不是有这样一句老话吗——学到手的本领,装在脑子里,贼偷不去,胡子抢不去,到啥时候都是搁人的。
心明这一夜心里是啥滋味暂且不表,单说第二天一早,由舅舅领着,心明就来到了匡山镇铁工厂。说是工厂,实际只不过是一个小作坊:全厂只有三人:厂长、徒工、看屋的老头。再看建筑:三间石头砌成的一座小平房,一个长宽不足二十米的小院落,院落的墙也是石头砌成的,高不足五尺,正墙的中间是一扇漆黑的大铁门,上面是用铁片焊成的,五个红漆涂过的大字:匡山镇铁工厂。这建筑在现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了,可在当时的小镇可谓是最宏伟的建筑了。话说心明和舅舅进了大门,来到工作间直接找到了这位师傅。这位师傅兼厂长,五十出头,高高的鼻梁,是个七尺多高的汉子。他正光着脊背,抡着大锤。看见有人来找他,放下大锤,顺手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这一擦不要紧,弄得这位师傅满脸黑道道。只是一笑还能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噢,来来来,快进!”这位师傅见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年轻的是一位五短身材,眼睛不大,嘴唇厚厚的年轻小伙子,操着一口云南本地口音,杠子般的胳膊向里一摆,指着一个小方凳:“坐,坐!”
心明腼腆地一笑:“不坐,不坐,还是您坐。”心明扶着这位师傅坐在凳子上,自己站在一边。舅舅借机凑了过来,赶紧和这位师傅握了握手,搭话:“师傅,您贵姓?”
“免贵姓李,叫李恒祖!”师傅欠欠身答到。
“噢,李师傅!”舅舅兴奋地再次握握李师傅的手,然后用手指着心明介绍到:“这就是前些日子镇里大老高介绍要来的那个学徒的孩子。”看来,这事是大老高给因的。大老高是谁啊?他是心明舅舅家的邻居,正好和李恒祖也熟。大老高心直口快,心眼好使,街坊邻居谁忙都帮,所以促成了这事。
李师傅先是一愣,一提大老高马上想起来了,连连说道:“想起来啦,想起来啦,姓杨吧?”
“是,是,”心明赶忙走过来跟李师傅再次握握手,自我介绍到:“我叫杨心明,心里的心,明亮的明。”
“嗬,名字可不错啊,心明眼亮,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啊!李师傅的一句笑话把在座的几个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话说师徒二人初次见面,寒暄了几句之后,李师傅继续问道:“你能吃了这个苦头?整天站在大火炉前,又热又累。”
“能,再苦再累我也能吃得下。”心明挺起胸膛自信地用手拍了拍。那位说了,这才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上行啊!心明就是冲着这活来的,心里早有准备。
“嗬,别看细皮嫩肉的,还真有点打铁人的骨气呢!”李师傅不无疑虑地操着一副当地口音笑了笑:“好,好,就收下你这个徒弟!”然后,又把自己另一个拉风匣烧火的徒弟朱明山借机介绍给了杨心明。朱大山这个大徒弟倒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实到家啦,师傅介绍完什么也没言语,只是呲牙一笑了事。
从此,心明在李师傅耐心指导下,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左右开弓抡起二十四斤重的大铁锤。活干得倒可以,可是时间一长,没有舌不碰腮的。几个人由于性格不同,说话做事有时合不来,大徒弟是一般事情不表态,他对师傅历来是逆来顺受,而心明则快言快语,是个典型的炮筒子。时间久了,三个人免不了会有点小磨擦,苛刻磕磕碰 碰。生活就是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老天爷刮风下雨也是正常的事。
“吱嘎”,“吱嘎”——随着大徒弟朱大山拉风匣的响声,大火炉里的火一明一暗。李师傅手握大钳,挟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在心明叮当叮当的大锤下,钢花四溅。心明光着脊背抡着大锤,身前裸露处反射着晶莹的亮光。望着一块块铁变成一把把镰刀、铁叉时,心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每天晚上,工厂下班,李师傅和师兄大山回家去了。只有心明和看屋的老头留在厂子里。他常常是躲在收发室里苦读韩愈的《师说》:“......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到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他一面踱着步,一面默默地背诵着。古人韩愈的儒家学说在今天也派上了用场。荀子的《劝学》使他明确了学习的重要性。心明不但学习古文,业余时间也试着爬格子。什么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都写。他们几个人生活得很充实,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末。
这天,正是除夕,举家欢乐之夜。师傅和师兄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厂子里唯独留下收发室看屋的老头和他俩个人。这老头姓张,一辈子就独身一人,光棍一条。为人老实憨厚,不笑不说话,一天到晚总眯缝着眼睛,叼着烟袋,是个极为传统的老人。
心明根本不注意这些,他正坐在一张小桌旁爬着格子。张老头望着这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不解地问:“杨心明,人家过年都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去呀?”
心明舔了一下舌头,爽快地回答:“大爷,年在哪过还不一样呀,这里比家安静多了,也便于写东西。”
“那也得歇歇啊!”
“歇什麽歇,人家着急要东西呢。”
“你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张老头使劲地吸了几下烟袋,又追问了一句。
“写的是小说《师徒之间》。”
“你也能写小说,就是登报纸上的那个?”张老头一边问话一边往前凑了凑:“我抽烟影响你不?”
“不,不,我闻惯了你的烟味,没事。”心明谦逊地点点头,继续道:“写不好,试试看。别人这个时候都闲聊、打牌,而我挤时间写点东西。别人在走步,我就像在跑步,这不是很好吗?”
“这孩子说话倒挺有意思,你写的是什么事啊?”
“就写咱们厂子前几天年底向上虚报产量的事。”
什么?这不是在揭自己的疮疤吗?往上虚报产量别人不知情,这是咱内部的事,荣誉是咱大家的,你这样做不是吃里爬外吗?张老头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他又使劲地吸了几口烟,眉毛立刻拧成了疙瘩,冲着心明就大嚷大叫起来:“你这孩子管那事有什么用?古人说的好,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都说张老头老实,可今天他也受不住了,说起话来还真一套一套的呢。
“这事我一听就来气,管不了我也写出来,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知道,师傅这样做不是一手遮天,一手捂地——欺上瞒下吗?让明白人看看到底谁是谁非,这叫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
“什么清清白白?”张老头一听更生气了,烟也不抽了,烟袋锅里剩下没抽完的烟使劲往炕沿上一磕,然后顺手把烟袋仍在窗台上,瞪起了眼睛:“你这小孩黄嘴丫子还没退呢,懂个屁?不求取别的,跟师傅学个手艺,混个媳妇有个家比什么都强。像我这辈子年轻时家里穷连个家都没成上,现在可倒好,大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你看人有家的多好,团团圆圆。”
“我不在乎这些,孩子老婆热炕头那是地道的小农意识,我认为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追求,不能说违心话,要讲真理,实事求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根本就唠不到一块去。张老头听着心明这懵懵懂懂的话不再搭话,又装上了一袋烟,转身到院外转悠去了,可等他回来,心明仍然“沙沙沙”坐在桌子旁埋头写着他的小说。张老头望着心明的背影,心里涌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这孩子扯这有什么用呢?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没事找事吗?因为今天是大年夜,他可不愿意找这气生。
“噼噼啪啪”一阵爆竹声刚过,家家户户都围坐在桌旁,有说有笑地吃着饺子,沉浸在无比欢乐之中。有人问了:那年头普通老百姓家过年能吃得起饺子吗?能啊,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谁过年还不吃几顿饺子呢!不过饺子和饺子的质量不同:有钱人家多放点肉,没钱人家少放点肉,实在困难的包点素馅的也算过个年。话说心明哪顾得上这些,赶忙收起笔和纸,把自己写好的小说《师徒之间》装进了信封,然后来到小镇邮局,将信塞进了邮筒里。
文章能否发表暂且不表,单说第二天大年初一正好赶上李师傅值班,当领导的还不像普通工人,总得到单位转转。他不来还则罢了,这一来差点把鼻子气歪。那位说了,李师傅怎么拉?大过年的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呢?原来,他是早晨在家出屋,这一进厂子大门,就见收发室的门口贴着一张大字报,黄纸黑字。李师傅虽没正经念过书,但读过几天夜校,多少还识几个字。他很奇怪,上前一看也明白了大概,差点气炸了肺,当即就将大字报撕了下来,团成一个团进屋塞进了火炉里。然后冲着心明大嚷:“你写这干嘛?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有意见当面提!”那位说了,他写的是什么内容呀?原来不是别的,就是把昨晚写的小说《师徒之间》又用大黄纸抄写了一遍贴在了墙上。
尽管心明一再解释不是对师傅来的,只是对当时时局有意见,可师傅无论怎么说还是不理解。也就是赶上大过年,要不李师傅非得给他两个嘴巴不可。那位说了,随便打人能行吗?不犯法吗?那时候讲究“师道尊言”,师徒如父子,师傅打徒弟没得说。
由于心明一再解释,再加上张老头不住地说好话。此事总算相安无事,暂时平息了下来。李师傅临走之前,不是好眼地瞅了一眼心明,一句话没说,“咣当”把门关上,头也没回,赌气回家去了。
时间过得好快,话说十几天过去了。终于,心明盼来了省城昆明的来信。他急忙打开,里面装有两张《云南日报》。翻开报纸,在文艺副刊第四版上居然刊载着他的短篇小说《师徒之间》。心明心喜若狂,如同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再一次品味起自己的佳作来——
师徒之间
匡山镇,这是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偏僻的小山镇。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发展手工业,大炼钢铁,全镇几百户人家都把自家的铁制生活用具铁盆、铁桶、饭锅等拿到镇上新开的铁器加工厂砸碎,一股脑投进了铁炉内。铁匠师傅姓陈,五十出头的年龄,长得五大三粗,黑里透红的脸膛上镶嵌着一对蛤蟆眼,大大的嘴叉,说话口齿伶俐。因为姓陈,所以人们都叫他陈铁匠。小工厂不大,里里外外除打更的一个老头外,就三个人:一个师傅领着两个徒弟,所有领会上面精神,布置工作任务,全由师傅一个人说了算。
两个徒弟中一个三十一二岁,老实憨厚,从不多言多语;另一个新进来的小徒弟十七八岁,个子不高,但长得敦实,面目也像他师傅黑里透红,见人和蔼,一笑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但他性格倔强,什么事都爱求真,不看别的,就凭他那两肢粗粗的胳膊和他那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村民们的眼里都认为他一定是个打铁的料。
三人一天到晚,相处和睦,相安无事。但有一天上面领导让往上报本月生产情况,师徒三人却闹得不亦乐乎。
还是首先师傅说了话:“我说两位徒弟,乡企业办让咱们往上报本月生产情况,你们看怎么报合适?”师傅说这话,两眼直直地望着两个徒弟。
谁都知道大徒弟不爱吱声,什么也没言语,师傅就把头转向了小徒弟。小徒弟心直口快,冲着师傅就嚷了起来:“这有什么好合计的?生产多少就报多少呗!”
“胡扯!”师傅不满意了,冲着大徒弟就瞪起了蛤蟆眼:“上月咱们生产了一百把铁锹,二百把铁叉,我多说了一倍,还让企业办领导给批评了,最后又多加了2倍才算勉强过关。”
“这不造假吗?凡是得坚持真理,实事求是,你那不太冒进了吗?”小徒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冒进?我看你那是太保守了。现在大跃进的号角已经吹响,上面要求我们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你没听说河南粮食亩产达到了上万斤,某钢厂钢产量年超过五千万吨吗?要三年赶英法,五年超美国!”师傅越说越来劲儿。
大徒弟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吸着烟。好象这事与他毫无关系。
小徒弟心眼太实,那是大雪天走道­——一步一个脚印。总觉得心里别个劲:“师傅,你说那不对,我们做事要负责任。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前年,镇里为了粮食高产亩产‘上钢要’‘跨黄河’要求必须深翻地,多密植,结果我看咱们墙外的地把黄土都翻出来了。老百姓从一埯一株到一埯双株,最后达到一埯三株四株,伺候一春零八夏,到秋庄稼还都贴地皮,没长多高,棵粒无收。去年夏天下锄的时候,这些社员白天躺在炕上睡大觉,可晚上偏偏都出来上地打着灯笼产地,白天一细看,苗铲掉了不老少,这哪是在大干社会主义,这不是在造孽吗?”
“胡说,我看你小小年纪要犯政治错误的,你这是典型的政治犯。现在,几千年来的剥削阶级制度的历史已经基本结束,社会主义社会制度在我国已经基本上建立起来。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要集中力量发展生产力,把我国尽快地从落后的农业国变为先进的工业国。这是周总理报告上说的,你还糊涂啥呀?”师傅摆出了家长制的作风。接着说:“这样吧,我代表咱们小铁工厂,咱们这个月生产量和上月大体持平,但报的时候,按铁叉2000把,铁锹1000把。这样才能交代过去。”
小徒弟一听更火了:“师傅,这差的也太多了,一下子多了几百倍。人家总理说的也不错,可是有些人偏偏利用总理的话,往“左”这个道上啦,搞冒进。我说真话怎么还能成为政治犯呢?你那浮夸风刮得那么硬,就不是政治犯啦?凡事要讲民主,要走群众路线,你那样武断不是损坏了我们党内民主作风了吗?”
“哟,小小年纪还来训上师傅了,真是墙上贴狗皮——不像话(画)!”最后,师傅一摆手,口里不干不净地说:“就他妈这么定了,就我说了算,愿咋地咋地!”说完,“嗵”地一声,转身关上了小屋的门,扬长而去。你说,这分明不是土地爷管龙王——以上压下吗?
室内,还剩下两个徒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还是小徒弟先打破了僵局:“大哥,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不黑白颠倒了吗?”
大徒弟吧嗒吧嗒又是使劲地吸了几下烟,只憨憨地说了一句话:“愿咋办咋办吧,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看来,小徒弟是长虫钻竹筒——直来直去,一看谁也没向他说话,是王八钻炕洞——连憋气带窝火,在孤独一掷的情况下,一下子冲出了小屋,冲着师傅远去的背影,站在那,振臂高呼:“真理万岁——”
这喊声响彻在小院的上空,在远处的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
你看,这小小说写的虽然没多大分量,但反应的是实事,能不让当事人李师傅来气吗?虽说没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咋回事。要说李师傅性格还是好的,换个人即使是大过年的也非得抽他两个大嘴巴,解解气。要不说怎么岁数小呢,就知道一个心眼往前拱,心明看完了自己的小小说,收起信,举起了报纸在铁工厂的大院里狂奔,还一个劲地大喊:“啊,发表了!发表了!”一时间,小镇里就像滚烫的油锅里撒了把盐,立时炸开了。于是,议论纷纷:
“心明上报了!”
“心明能写小说了!”
“十里湾出了个大作家!”
“不对,应该说是匡山镇出了个大作家!”
“铁工厂里有人才,是藏龙卧虎之地。”
“这回可有人说真话了。”
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这是什么世道?这不倒反天纲了吗?哪有徒弟污辱师傅之说,纯粹是些乌合之众!”
尤其李师傅更为恼火。虽说他性格和善,是个老守田园,不着灾不惹祸那伙,但他信奉出头的椽子先烂,随波逐流准没亏吃。也有人说了,人家写的是陈师傅,也没写你李师傅啊,凭啥发那么大的火?哎,这事一般人都明白,写小说哪有用真名实姓的?事是铁工厂的事,人也都能对上号,还有啥可说的?
此后,杨心明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名字偶尔在国家、省、市级一些大报上开始抛头露面。逐渐地,心明的诗歌、散文等习作也得到了社会上的认可,以及省委宣传部、各级文艺部门的重视。
同年3月8日。
话说云南省委宣传部的会议大厅内座无虚席。一些文艺界的老前辈们都聚集在这里召开年终文学艺术总结大会,所有入会者正洗耳恭听省委宣传部袁勃部长的讲话。袁部长正襟危坐在台上,他鼻直口方,两眼目视着前方,说话瓮声瓮气:
“同志们,今天在座的是我们文艺界的一些老同志。你们在过去的几年里,对繁荣我省的文化艺术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对落实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百家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你们在短短的几年内都创作出了有分量的作品,比如蒋哗的长篇《祖国啊,母亲》,青山的中篇《一个共产党员的追求》,曹大熊的短篇《万岁,社会主义》,以及霍旺的小小说集《真理万岁》等,都不同程度地产生了社会效应......”
讲者是滚滚的长江水---滔滔不绝,听者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聚精会神。待袁部长举完了例子,接着,他又对新崛起的一些青年作者大加赞赏,继续道:“现在,我们不能忽视一些青年作者,他们就是我们的后备力量。最近,我在《云南日报》上看到几篇文章就很有分量嘛!比如杨心明的《师徒之间》写的就很有特色,他能把准时代的脉搏,从不同侧面反映了社会主义浮夸的现实,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关系,应该构筑和谐社会......”
袁部长的话字字千钧,掷地有声,越说越激动。最后给文艺处又提出了几点希望,其中一条就是对黑土地上新崛出的像杨心明这样的苗子,应给以特别扶持,热心指导。袁部长的话刚刚讲完,文艺处陈文心处长也出现在会场上。
“哗哗哗——”陈处长刚出现,就赢得了会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那位说了,陈处长还没说话怎么就会赢得那么热烈的掌声呢?不说别的,大家就单看陈处长的长相就顿生几分敬佩之情:四十多岁的年龄,五短身材,梳着一个小分头,剑一般的眉毛,架着一幅金丝眼镜,脸上镶嵌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话言近旨远,干脆利索:
“同志们,”陈处长向在座的鞠了个躬,继续道:“为了繁荣我省文艺事业,我们肩负着历史使命,我们要坚持‘双百’方针,不断地发现新人、新作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它关系到文艺未来之兴衰。我们的作风必须要转变,把笔要扎根到黑土地上,扎根到工厂、学校、部队第一线上,创作要讲求虚实并举。但这里的‘虚’不应是夸大,防止浮夸风在文艺阵地上兴起。要牢记文学工作者的宗旨,为了我省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努力工作,开创符合时代的社会主义新局面。当今《师徒之间》虽然在章法还不够成熟,但主题把握得好,很有代表性,很有见的。今天,本文的作者杨心明同志应文艺处特邀而来,就坐在我们中间。下面,请他对这篇文章的构思过程讲几句个人的看法,好吗?”
“好!”会场上齐声呐喊,再度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话说杨心明今天能来召开这样的会议可是不容易,本来李师傅对这个事就有看法,再加上厂里急着赶进度。但不让来还不行,人家手里有上头的手谕,这事让师傅差点气昏过去。当他刚一出现在台前,十几个记者一下子蜂拥而上,都把镜头对准了他。心明起初心里有些不适应,“彭彭”直跳。平稳了一会儿,他站在台上声如洪钟,娓娓道来:“各位老前辈,文艺创作应该植根于生活,应该实事求是地反映社会现实,那些不符合现实的‘大干社会主义一日千里,走资本主义道路寸步难行’空洞的说教不应该成为主流,双百方针是我们创作的指路明灯,我们应该敢于揭社会的黑暗面。这对社会发展有警示作用,要敢说真语,敢向上级反应真实情况,让决策者体察民情,对下步社会发展有利。同时也符合文艺作品服务于社会这一宗旨”心明的发言令满屋人惊讶不已,有的人心里异常高兴,因为他表达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但也有人心里犯嘀咕,都为他小小年纪捏一把冷汗-——这不往窗口上撞吗?会后,心明还接受了不少电台报社记者的采访,一时还引发了社会上一段不小的热议呢!这些在此暂且不表。
书归正传。话说从省城昆明回来,心明创作的欲望更高了。他白天轮二十多斤重的大锤;晚上,趴在油灯下,除了自学高中语文课程外,还要继续爬格子,苦心经营他的小说、诗歌。他把自己从铁工厂劳动挣来的钱除了一部分交伙食费外,其余全部花在买书、买稿纸、买信封邮票上了。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心明又收到了一封省城的来信,他接过信一看,是省宣传部文艺处来的。他心里暗暗怯喜,准是《我的追求》那篇诗歌又发表了,陈叔叔说不定还会大加赞赏一番呢!有人说了,他投稿发不发表应该是与报社来回通信,怎么能扯到陈文心给他来信呢?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原来,他每写一篇稿子都要先寄给陈文心,再由陈文心修改后直接寄给报社。如果稿子发表,大多报社都先寄给陈文心,而后再由陈文心转寄给杨心明,所以杨心明首先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杨心明回到屋打开信一看,禁不住差点让他惊呆了:不是《用稿通知单》,而是退稿信。他把底稿打开,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地用红笔修改过,那分明是陈文心的杰作。陈文心是多么认真仔细啊!甚至就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心明把稿子摊开,一首别致的小诗展现在眼前:

我的追求

犹如潺潺的小溪
朝着前进的方向
用不停留
我的追求
犹如潺潺的小溪
哪里有干渴的沙漠
哪里就有我浇灌的绿洲
我的追求
犹如潺潺的小溪
即使碰到艰难险阻
也决不回头
我的追求
犹如潺潺的小溪
钢筋铁骨柔情铸就
以勇猛的姿态
行完人生的旅途
这首诗写得非常洒脱,文笔简直是天上的浮云,地下的风——无拘无束。心明读完了诗作,又看了一下陈文心的信,信的结尾还附上了一段简短的修改意见:“小诗选材构思尚可,但主题应更明确些,语言需要再辛辣点,更能打中要害,更能表明自己的内心世界,启迪读者......”心明看着看着,他被陈文心同志那种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感动了,他似乎看见了一位国家文艺工作者正在夜以继日地忘我工作着......
以后,心明写作的态度更加严谨了。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小说选材、构思、表达都要达到精心筹划。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心明一篇篇掷地有声的作品应运而生。这正是:雨润禾苗苗更壮,雪打红梅梅更红。
话说心明的文笔得到了一些老前辈的首肯与赏识。陈文心同志还要力争把他保送到高等学府继续深造呢!这一天一大清早,陈文心就匆匆来到省政府办公厅。按着当时国家和省招生办的有关规定,有特殊才能的学生可以直接报送大学,但必须得本省的省长签字批示。为了稳妥起见,他要亲自找魏民省长,可扑了个空,他又急忙打车来到省长家。
“噹噹噹——”经过了几道关卡之后,陈文心终于扣开了省长家的大门。随后走出来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省长的老伴。只见他偏头伸颈,笑容可掬地问:“你找谁呀?”
“我找魏省长。”
“正是,正是。请屋里坐,屋里坐!”省长的老伴见来了一位四十多岁,剑眉毛的中年男子,频频点头,忙将其让进屋里。然后端来一盘水果,斟满一杯茶让陈文心品尝。陈文心哪有心思品茶呀!他当时激动得竟像怀揣着一只小兔子,心口窝蹦蹦直跳。你想呀,那是省长大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陈文心这次来省长家也是费了好大周折,事先也经过了有关部门严格的审批,来之前也经过了许多关卡,又是盘查又是出示证件,最后确认身份无疑才允许出入。你说他心理能不紧张吗?再者说啦,省长的妇人亲自端茶倒水,心里着实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所以心里不住地跳也在情理之中。
“你从哪里来的?”
“省宣传部文艺处。”
“噢,搞文艺的,他没在家,省长说有事请上单位,如果家里事尽管吱声。”
陈文心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来意。老妇人非常专注地倾听了陈文心来访事由,一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的事。然后,又和颜悦色地说:“这事我一定如实转告魏省长,只要是人才,政策允许就行,你明天再来吧。”
简短捷说。话说第二天,陈文心又经过了重重关卡,再次来到魏省长家里拜访。不巧,魏省长仍不在。老妇人有些歉意地告诉陈文心:“真不巧,又让你白跑了一趟。魏省长十分钟之前到机场送一位外宾去了。临走时,他让我转告你明天早八点到省政府办公厅等他。”
“噢,没说的,没说的。”陈文心高兴地寒暄了几句又匆匆地离去了。有人说了,魏省长怎么这么忙呀?是不是有意躲着陈文心呀?这你可错了,作为一省之长,全省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方方面面的事都归他管,日理万机,你说他能不忙吗?
第三天清晨,省政府办公厅。陈文心老早恭候在那里。接待他的是办公厅机要秘书周静伟同志。这是一位新分配来的男大学生,家住山东农村,个子不高不矮,四方脸膛,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他一见陈文心的到来,就打开了话匣子:“魏省长已经吩咐过了,让你先坐这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到。”然后接着说道:“魏省长对群众来访非常关注,无论大事小事都等同对待,做出令你满意的答复。在他的日历上,没有星期礼拜、节假日,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做事从不拖拉,今天的事不会等到明天去办。”周秘书有滋有味地讲着,陈文心恭恭敬敬地听着,还不时地观望着办公厅的大门口。
真是不巧不成书,陈文心没等多大一会儿,省政府办公厅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走进来的是位穿着朴素,一米八十左右魁梧健壮的老人。周秘书马上站起来,惊喜地叫道:“看,省长。”
陈文心也唰地站了起来,赶忙走上前同省长握了握手。周静伟秘书借机向魏省长介绍了陈文心的来意。魏省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操着一副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都听说了,人民感谢你这样的伯乐呀!”陈文心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平日夸夸其谈,今日却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才好。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魏省长从陈文心手里接过呈送来的推荐书,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给省教育厅招生办公室挂了电话。
简短捷说,魏省长跟他们通话的内容暂且不表,只见魏省长“嗯,嗯,嗯,嗯......”不住地点头应是。一会儿,他放下电话筒,把头转向陈文心:“请您在近两三周内,联合省内外几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签名推荐,一切要履行手续,把好关。”
陈文心高兴地答应下来,心里暂时卸下了一个包袱,转身走出省政府办公厅的大门。
事不迟疑,说办就办。陈文心回到单位办公室,刷刷点点马上给省外一些知名作家写了征求意见函。信发出去了,没几天就接到了各处的回信。上海著名作家洪汛涛先生看了陈文心的推荐材料后,挥笔写上:“请支持!”
“一·二九”运动的先驱者,黑龙江籍著名书画家杨角老先生不顾病痛的折磨,坐在床上提笔写上:“杨心明同志写作成绩卓著,实乃国家之栋梁,望给予办理!”
在京的著名老作家巴金、魏巍、艾青等也都签了名。
很顺利,前后不到两周时间,联名推荐信就大功告成。一天,下午五点整,陈文心又骑自行车急忙赶往魏省长家。省长不在,结果还是老妇人接待了他。看来,陈文心已经成了省长家的常客了,就连那些保卫和接待人员都熟视了。
老妇人正在做饭,见陈文心到来,忙解开腰里扎着的围裙,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歉意地笑了笑:“让您又扑了个空。这样吧,把材料都放在我这,等他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老妇人的话,让陈文心心里好一阵激动,蓦然升腾起一种崇敬、爱戴之情。这和古代那些“皇亲国妻”相比,有多么大的不同啊!这还能让他说什么呢?他将一切材料放在书柜里,悄然离去。
第二天,省长还是不在。但陈文心一进屋,老妇人就将一份省长批示递给陈文心。陈文心恭敬地接过来,那满纸刚柔相济的行书体毛笔字令他倾倒——
高铁林、徐文举二位:
巴金、杨角、魏巍、艾青、洪汛涛省外几位文艺战线的老同志,联名推荐杨心明同志免试入大学深造,护苗爱才之心,溢于言表,读来令人感动,更有省宣传部文艺处陈文心老师为推荐人才不辞辛苦,精神感人。我同意他们的推荐,请按规定程序,破格允许保送省内高校,此请二位韵定!
魏民
五月十五日
“哦,还是一位书法家呢!”陈文心看完了推荐书,情不自禁地呼出。老妇人谦逊道:“他的字也不算太好,这还是昨天晚上临睡前赶写出来的呢!”
多么令人敬佩的老省长啊!又是昨晚挤出睡眠时间赶写出来的,他日理万机,简直是废寝忘食。陈文心高兴得不能自己,竟像小孩子一样,冲着老妇人一鞠躬:“老妈妈好!”
“哈哈哈——”陈文心的话引来了老妇人一阵朗笑:“看你这孩子说的,这都是政策允许。要说好哇,得感激党,感谢毛主席,要是没有新中国哪有这样的好事?你和他非亲非故,还这样尽心尽力,你才是真正的大好人呢!咱们国家现在就缺少像你这样的伯乐。”
“哪里哪里......”陈文心和魏省长的老伴没唠上几句就道别了,喜出望外地走出了省长家的大门。
有人说了,那上面省长提到的高、徐二位都是干什么的?哎,这你就不知道了,高铁林是省招生处的处长,徐文举是高铁林手下直接管业务的招生办主任。经过他们二位上下协调,杨心明被保送到昆明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魏省长办事从来就喜欢一竿子插到底,这样既省时间,提高办事效率,也省得中间环节多,出了什么差错。这是多么好的省长呀!
话分两头,陈文心如何跑招生办,招生办如何联系大学略去不表,单说心明的家乡十里湾听到了心明免试入大学这个消息,小村立刻沸腾了起来:
“杨心明上大学了。”
“杨心明真的要当作家了。”
“杨家的娃就是有出息,大憨那两口没白供书。”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从小就多灾多难,日后一定错不了。”
山不再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小的十里湾,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居然还是藏龙卧虎之地呢!老亲少友,界彼邻居奔走相告,无不感到自豪。此时的杨心明更是欣喜若狂,他前几天听到这个消息就辞去了铁工厂的工作,告别了师傅、师兄、看屋的张老头,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十里湾。这身份的陡然变化能不引起村民的关注吗?
深秋的九月,硕果累累,偌大个十里湾到处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村子如何美丽暂且不表,单说九月一日那天,村中男女老少都簇拥着杨心明,敲锣打鼓,欢送这位寒门贵子。
走到村头普惠桥头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下,心明站住脚,回头凝视着村庄,心里不住地在翻江倒海。他是喝十里湾的井水长大的,他是十里湾的儿子。自己从小到大,虽然多灾多难,但毕竟上了大学,能有出头露日的时候。他忘不了村民,忘不了让他改变命运的陈文叔叔,魏民省长,袁勃部长······此时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对着欢送的村民深深鞠上一躬,然后弯腰从地上抠一把黄土用纸包好,揣进怀里。最后向乡亲们挥手告别。爸爸大憨和妈妈金娥走上前,两人紧紧握住心明的手,妈妈的嘴快:“孩子,你放心地读书吧,家里一切不用挂念。”大憨啥也没说,两眼深情地望着心明,心明的两个哥哥也挤上来,一同拉住心明的手,大哥心诚抢先开口道:“三弟,别辜负了十里湾父老乡亲的希望,要争气啊!”二哥心林插嘴道:“三弟,家里请放心,有你这两位哥哥呢,我们一定向你学习!”两位哥哥大哥读的书少些,早就回乡务了农,二哥高小毕业就被分配到离家还不远的杨林乡教书。
“哥哥,咱们互勉吧,十里湾的儿子都是有骨气的。我们面前无论有多大困难,都不该却步!”两位哥哥听了心明的话点点头,就此分手了。
说来好快,话说杨心明上了大学,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多了。当时正是1959年7月芦山会议之后,由于彭德怀如实给毛主席写信陈述“左”倾错误及经验教训,由于言辞过激,被毛主席误解,受到了错误的批判。当时,全国各界纷纷掀起了反“右”斗争的高潮,不用说,各大报刊舆论先行,铺天盖地,政治形势极其紧张。单说昆明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宋子良教授。宋教授广东人,矮矮的个子,高颧骨,薄嘴唇,普通话说起来倒也算利落。他近日好像嗅觉到了什么,总喜欢看报,系里订的二十几样报刊,一天有事无事都要过一遍目。一天,他意外地看到了《云南日报》文艺副刊上刊载的《小才子》一文,老教授看完了这篇小说,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反“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云南日报》也敢登这样的文章?是他?难道此文真的出自他的笔下?会不会是重名?难道这些写文章的和报社的编辑们都吃了豹子胆?老教授半信半疑,让人忙将他叫来。这里边的“他”是谁呀?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杨心明。
那位说了,杨心明到底写了什么文章让教授那么担惊受怕?列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当时全国浮夸风正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个政治环境里,谁看了都得头皮发炸。老教授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来读这篇文章的——
小才子
1958年2月3日的《河南日报》上刊载了这样一则消息:河南安阳某村粮食亩产超万斤,是解放初期的50倍;为了除“四害”,该村男女社员夜晚捉老鼠,每人每夜晚要捉10只,100多名社员要捉1000多只老鼠;白天捉打苍蝇,每人每天打100只,全村近三百人口,共打死苍蝇30000多只。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在云南某个小山村里的铁器工厂里传开了。小才子是该厂里新来的学徒工,性格倔强,为人诚实,说话办事从来都是钉是钉,铆是铆。他不信报上说的这一套,可又找不到根据,不过凭着他十八九岁的人生经历和他亲眼所见所闻说什么也不信。
一天,他的另一个打铁的伙伴老石叼着一根烟和他坐在那边休息边闲聊。正好聊到了这则消息上,二人争得面红耳赤。
“小才子,你看人家河南某村的做法在全国也不多见,粮食产量高,社员为了除‘四害’人人参战,男女老少齐上阵。这种大干社会主义的新浪潮,使我们这个落后的农村很快就会进入人民公社这种高级组织形式共产主义的。”老石说话确实有些实,信以为真。
“你信吗?”老石话音刚落,小才子反问道。
“怎么不相信?报纸上说的还能有假?”师兄弟俩是大眼贼碰上了仓老鼠——大眼对小眼。
小才子一看老石表情凝重,深信不疑。反击道:“报上说的也不一定真,都是一些以讹传讹,无根无据的事,都是那些笔杆骗子们为了某些部门的利益,胡编乱造的。搞浮夸,没边没谱的话。我问你,咱们这粮食亩产多少斤?”
“也就三百斤左右吧。”
“这就对了,就是一垧地现在也打不上一万斤粮食啊!你还信吗?”
老石使劲吸了几口烟,抿着嘴笑了。他一言没发,但脸上的表情不在那么凝重了,眉毛也舒展了许多。
小才子再次拉开了话匣子:“你说他们晚上都去捉老鼠,到哪里去捉啊?要是像他们说的那样,100多名社员,男男女女都拿着铁锹去挖,还不得把田地翻了个?黄土翻上来,第二年还能种庄稼吗?再说为了捉老鼠而失去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大片土地合算吗?方法千千万,如果号召全村社员都养猫,不就抑制老鼠繁衍生息了吗?这样的话你也信吗?”
老石还是不作声,吧嗒吧嗒又吸了几口烟,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才子见缝插针,又继续道:“打苍蝇的事更是无济之谈,你想:他们白天在田地里劳作,夜晚拿铁锹到田地里挖老鼠,那打苍蝇的事什么时候做?能白天一边劳动一边打苍蝇吗?能夜晚打苍蝇吗?再说夜晚苍蝇也不出来呀?凭借我们的肉眼也看不见呀!”
老石再也坐不住了,茅塞顿开:“竟瞪着眼睛说胡话!”
小才子嘴“嘘”地一声:“小点声,九战疆场,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不就因为说了真话,言辞过激,被打成“右”派了吗?被罢官了吗?告诉你吧,中国这种浮夸风越刮越大,简直刮得天昏地暗。说不准还得把谁刮倒。”老石没念过书,不知道小才子后面说的话啥意思,两眼直直地望着他。
小才子最后一句话却发人深思:“这事早晚得翻过来,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说完,二人悻悻而去。
你说,这文章里的小才子和老石显然都用的是笔名,小才子不用说那就是心明,老石那就是大徒弟,村里的人都不言自明,其内容在当时社会背景下,让谁看都得吓出一身冷汗来。宋教授立刻叫人找来了杨心明想问个究竟:
“杨心明,你前些日子可给省报写过文章?”老教授单刀直入。
“是的,不过是个短篇。文章还不成熟。”心明显得一副谦逊的样子。
“你写的是什么呀?”老教授瞪圆了那双眼睛。
“《小才子》。”心明显得无所谓的样子。
“噢,凭直觉我就知道是你写的。章法成不成熟倒问题不大,可怕的是内容。还不成熟?成熟还得怎么样?”老教授一摆手:“我真为中文系你这个小才子担心啊!中国如此之大,彭老总讲的倒是真话,可眼下又有谁敢为他鸣冤叫屈呢?紧紧一个小才子就能闹翻了船?你这是上山钓鱼,下山打猎——路线错了,可怕......”老教授说话间不住地摇着头。
“老师,彭老总我认为没有什么错,那报纸上说‘一夜的成绩超过了一二十年的产量’彭老总给否了,我看是对的。不过也就讲了几句真话呗!何罪之有?如果我们都学会说假话、空话、大话,真理何在?”
“杨心明!”老教授提高了嗓门:“你是我的学生,我不能不为你的未来着想,为了你的前途命运着想,时下不是乱讲话的时候。我也知道你和省文艺处陈文心同志来往甚密,他对你的帮助有目共睹。不过,还是少涉猎一些政治为好。你的任务就是学习,打牢基础,懂吗?”老教授满脸的肌肉一劲儿地耸动着。显然,有些担惊受怕的样子。
“老师,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可我怎么也不理解,大鸣大放不是说什么都可以说吗?那百家争鸣又怎么解释?”其实,心明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上了笼的包子——为了争(蒸)的这口气。
“行了,行了,弄不好要捉尾巴的,要秋后算账,如今你必须得相信‘人定胜天’、‘敢叫日月换新天’这样的口号。你必定跟我这么长时间了,今后这事理解也得理解,不理解也得理解。你学的是知识,政治不管你的事。你真是胆大包天啊!”老教授打断了心明的话,口气似乎更加强硬起来。他听得出老教授的话是大轴子裹小轴子——画里有画(话里有话)呀!
心明知道老教授的脾气,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这不是上坟不带烧纸——惹祖宗生气吗?他赶忙装出笑脸:“是,是,今后学生不敢再胡来了。”说完,转身走出系主任办公室的大门。
晚饭后,其它学生都跑到室外溜达去了。唯独杨心明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寝室的天棚,心在翻江倒海:自己只不过为彭老总说了几句公道话,错了吗?.......理解也得理解,不理解也得解.......这是爱护还是胁迫?一些文臣贼子,横行于世,他们靠着手中紧有的权利,利用主席的讲话,把斗争扩大化,妄想把中国这潭水搅混,竟然黑白颠倒,混淆是非!于是,他竟然想到了具有民族气节的鲁迅,想到了善恶分明的安徒生,想到了刚直不阿的陈老总......有人说了,杨心明小小年纪当时为什么表现那么坚贞呢?除了他个人的性格外是否还有其它因素?书中暗表,这里的确另有隐情。原来在芦山会议上批彭老总的时候,中央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很多支持彭老总的同志也受到了株连,当时全国各地就有很多善良的人们不理解,纷纷发表文章表示同情。其中在云南师范大学就读的杨心明同志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人物,他要为彭老总鸣不平,要为真理而斗争到底,哪怕是坐牢也绝不屈服。斗争的火药味实足,一些有头脑的人们好像也遇感到了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灾难果真突然降临到了杨心明的头上。在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云南大学校园内,传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杨心明被抓了!
话说那天上午10点多钟,杨心明和几个同学上完中文课刚刚去图书馆,还没等屁股坐稳,门外就突然闯进来几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二十四五岁,各个头戴硬塑盔,手持木棍,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由于慌乱,谁也没注意袖标上写着是哪个“团”的。再者说了,那年月各种名目繁多的“团”花样翻新,真假难辨,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些人吆五喝六,嗷嗷直叫。特别是冲在前面的一个车轴汉,挖枯着三角眼,长着一副吊额眉,半截子脸,手举木棍直奔心明冲来,口里怪嚷着:“就是他,就是他!”
紧随其后的两个家伙也手持木棒,大嚷大叫:“快抓住,别让他跑掉!”后面还有三五个也跟着一起起哄:“抓住,抓活的!”
杨心明和几个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莫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谁跟你一家人啊,做梦娶媳妇——想的倒美。他们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几个醒过腔来的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这几个打手没容分说,呼地把心明围在了中间,乱嚷乱叫:“别动,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干什么的?”心明心里一片茫然。
“这你就别管了,赶快走!前面的那个车轴汉凶神般地站在了心明的面前,后面站了一帮,把心明团团围住。”
“我凭啥跟你们走?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人有证件吗?”心明放排炮似地一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嘿,这些人一看心明这小伙子还挺横,前面站着的那个车轴汉一挥手:“上!”于是,这些人呼地一下扑了上去,拽胳膊的拽胳膊,薅头的薅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心明按倒在地中央,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捆了起来。那位说了,跟他跑的那几个同学哪去了?哎,那还用说,那几个同学也不能挺着呀!一见大事不妙,早已夺路而逃,无影无踪了。
从此,杨心明一下子从大学的顶峰落入了牛棚的谷底。在下心明受到如何审讯暂且不表,单说校园霎时轰动了: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学生纷纷走上街头鸣不平,一些教授为了杨心明能早日获得释放而竭尽全力与各方周旋营救。
消息很快传到了心明的家乡十里湾。十里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如刀绞,怒气冲天。特别是杨心明的一家人更是愁眉紧锁,悲痛欲绝。父亲重病在身,卧床不起。在众乡亲的陪同下,听到消息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赶到了省城昆明。
心明就被秘密地监禁在昆明郊外的一个黑牛棚里,还是由那几个不明身份的“红袖标”把守着。幸亏通过内里个别知情人士才知道这个秘密地点。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汉子,背着同伙还给他们母子创造了一个见面的机会呢。不见面还则罢了,一见面,那场面煞时壮观:杨心明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头上还带着头套。母亲赵金娥一头冲向心明:“儿呀!”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让在场的那位看守差点落泪。“娘——”心明喊声震天,简直是让人五脏俱焚。
牛棚里,母子二人扭抱在一起,慷慨悲歌,失声痛哭起来。
一会儿,妈妈擦了擦眼泪,掀开套在心明头上的布套,不解地问:“儿啊,你究竟犯了什么罪啊?”
“我也不知道孩儿犯了什么罪!”心明使劲地咬着下唇,泪水顺着面颊不住地流进嘴角里,味道又苦又涩。
“那这些人为什么对你如此狠心下手?”妈妈更加不解。
“可能是我写了几篇文章在报上发表,说了几句真话,替彭老总鸣不平,所以才引来杀身之祸。现在是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时候,没有什么理可讲!”
“儿呀,妈妈要为你申冤,你要保重,挺得住啊!”
“妈妈,别犯傻了,那些善于利用别人,善于伪装,善于蒙骗好人,善于嫁祸于人的家伙们,跟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快走,来人啦!”好心的大汉还没等这娘俩说上几句就嚷了起来。母亲怎忍离去?一个劲儿地央求道:“你是个大好人,还是让我么多呆一会吧!”
“不行,时间已到!”大汉说着,硬是架着金娥胳膊拖了出去。他一面拖还一面低语道:“快走,快走,要不一会儿咱们谁也别想走,人家不说咱串通一气才怪呢!我也得受连累,你这孩子一会儿马上就被送走。”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金娥一看无奈,只好做罢。
“儿呀,有机会给妈通个信儿,要多保重——”金娥临走前还压低了嗓门,语音重重的嘱咐着心明。
“妈,别急我很快就会回来看您的!”
这一老一小,见面时难,离别时更难,那场面简直让人撕心裂肺。别说咱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铁石心肠也得会掉泪。母子二人忧心忡忡的交谈刚刚拉开序幕,却“哐啷”一声,一扇漆黑的大铁门关上了。
“哐,哐,哐”妈妈在外面使劲地砸着黑大门,儿子心明在里面也不住地叫喊。可漆黑的大铁门冰冷地板着面孔,无情地隔住了他们母子二人的视线。这伙人是些什么人?以后心明还将被押到何处?其中还会出现哪些意想不到的变数?此时,真是变幻莫测。这正是:母子二人心欲碎,板门一扇最无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