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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下塞纳省农业展评会,”奥梅眉毛一扬,一脸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年很可能在永镇寺举行。至少有这种风声。今天早上,报纸上还提过呢。这可是本区的头等大事啊!嗯,改天再聊吧。谢谢,我看得见,朱斯坦提着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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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对爱玛来说,是个死气沉沉的日子。她觉得一片愁云惨雾,浮游无定,笼罩在万物表面;痛苦沉入心灵深处,低声哀号,就像冬天的寒风,吹过废弃的城堡。那是因为好景不再而魂牵梦萦,又像是每次大功告成之后的身心疲惫,也像习惯动作中断和长期颤动骤然停止而产生的痛苦。

就像那次从沃比萨尔回来时一样,对舞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她感到一种阴沉的忧郁,一种麻木的绝望。莱昂又浮现出来,显得更高大,更英俊,更可爱,也更朦胧。他虽然走了,但并没离开她,依旧在这里,屋里的四壁似乎留下了他的身影。她的目光在他走过的地毯、坐过的空椅上流连,怎么也不能移开。小河依然流淌不息,滑溜溜的岸边,细浪潺缓。好多次,他们在这里款款漫步,石子遍体青苔,清波喃喃絮语。多么温煦的阳光,在沐浴着他们!多么美好的午后,单单两个人,待在花园深处的树阴下!莱昂坐在干树枝钉的凳子上,光着脑袋,高声朗读;草场清风徐来,书页随风颤动,花棚上的旱金莲簌簌直抖……哎!他走了,她生活中的惟一魅力,获得幸福的惟一希望!这幸福本已到来,她怎么竟没抓住!眼看幸福要跑了,为什么没有双膝跪下,伸出双手,拉住不放?爱玛诅咒自己当初没爱上莱昂;她现在渴念他的嘴唇;恨不得追上他,扑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一想到此举难而又难,她又踌躇不前了;她懊恼不已,越是懊恼,欲望就越强烈。

从此以后,回忆莱昂,似乎成了她烦恼的中心。这回忆在其中闪闪发光,比俄罗斯大草原上旅人留在雪地上的篝火还要明亮。她赶紧跑过去,在旁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即将熄灭的余火,又四下里寻找能烧的东西,好把火添旺。尘封的依稀回忆和最近的机缘巧遇,她的感受和她的想像,还有正在消散的对欢愉的渴望,风中枯枝般摇摇欲坠的幸福计划,空守无益的忠贞,破灭的希望,家庭的累赘等等,这一切她统统拣过来,拾起来,拿去烘暖她的忧郁。

然而,不知是柴火不足,还是堆得太多,火焰却越烧越低了。人不在眼前,爱情之火便慢慢熄灭;习以为常,懊恼也就窒息了。把她灰暗的天空映得通红的火光,已被黑暗吞没,渐渐消失。她头脑昏昏沉沉,甚至以为,厌恶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憎恶造成的灼伤就是柔情留下的温暖。但是,狂风仍然在劲吹,激情却已化为灰烬,没人来救援,也不见半点阳光,四面八方,黑夜重锁,她迷失在逼人的寒气里,钻心刺骨。

于是,爱玛重新过起了在托斯特的那种恶劣日子,而且她认为自己现在比那时不幸得多,因为她尝够了烦愁的滋味,而且肯定这烦愁会没完没了。

一个女人强迫自己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大抵不会再一味地异想天开了。爱玛买了一个哥特式跪凳,一个月花十四法郎买柠檬洗指甲,又往鲁昂写信订购了一件蓝色开司米长裙,还在勒赫店里挑选了一条最漂亮的披肩。她把这条披肩束在便袍的腰间,打扮得怪模怪样,关上窗板,手里拿本书,躺在长沙发上。

她常常变换发式,不是按中国式样,把发卷弄得松松的,编成辫子;就是像男的一样,靠一侧梳出一条头路,让头发向里卷。

她想学意大利语,买了几本词典、一本语法和一叠白纸。她试着认真读书,读历史和哲学。夜里,夏尔有时突然惊醒,以为是有人来找他看病。

“我就去,”他迷迷糊糊地说道。

却原来不过是爱玛擦火柴,重新点灯弄出的声音。然而,爱玛读书也像刺绣一样,刚开个头,就扔到衣橱里堆着;拿起来,又放下,换来换去。

赶在兴头上,别人随便一激,她就失了分寸。有一天,她跟丈夫打赌,说她喝得完大半杯烧酒,夏尔一时糊涂,硬说不信,结果她一口气把烧酒喝个精光。

爱玛举止轻浮(这是永镇太太们的说法),但似乎并不开心;平日里,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使得脸上现出皱纹,就像老姑娘和失意的野心家一样。她满脸苍白,好像白布,鼻子上的皮肤朝鼻孔方向扯紧,一双眼睛看人时,无神无光。她发现鬓角上有了三根灰白头发,便大谈自己老了。

她常常头晕不支,有一天甚至咯出一口血,夏尔一急,显得惴惴不安。

“哎,得啦!”她答道:“这有什么呢?”

夏尔躲进诊室,坐在头颅标本下方的办公软椅里,双肘支在桌面,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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