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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三部

电幕里的音乐停了,一个声音开始说话。温斯顿抬头聆听着。然而,不是前线战报。只是富足部发布的一条简要通告。看来,在上一个季度中,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研究了一下棋局,摆好了棋子。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残局,有两个马。“白棋先走,并在两步之内将死。”温斯顿抬头看着老大哥的画像。白棋总是赢,他好像隐约看透了天机似的。总是这么安排,从不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开始,黑棋从来没有赢过。这难道不是象征着正义战胜邪恶这一永恒不变的规律吗?那张巨大的脸注视着他,充满了冷静的力量。白棋总是赢。

电幕里的声音停了,加入了另一个更严肃的声音:“十五点三十分将发布重要通告,所有人必须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重要消息。千万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音乐又丁丁当当地响了起来。

温斯顿激动了起来,是前线发来的战报。本能告诉他,一定是坏消息。这一整天,在非洲战场大溃败的念头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想起来就一阵兴奋。他好像真的看见大批的欧亚国军队冲破了从未冲破过的边界,像一队蚂蚁一样长驱直入到非洲的最南端。为什么不能从侧翼包抄过去呢?非洲西海岸的轮廓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拿起白马,在棋盘上前进了一步。那里才是正确的位置。即使当一大片黑色在向南突进时,另一种力量也在秘密集结,突然插入他们的后方,切断他们的海陆联系。他感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那种力量已经存在了。但是必须行动迅速。如果他们控制了整个非洲,如果他们拥有了好望角的机场和潜艇基地,大洋国就会一分为二。这可能导致任何可怕的结果:失败,垮台,重新划分世界,党的末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极为混杂的感情在他的心里斗争着——准确地说,并不混杂,而是一系列有层次的感情,说不清哪一层是最底层。

这一阵激动过去了。他把白马又放回了原处,可是他暂时无法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这盘棋。他的思绪又开始游走。他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划下:

2+2=5

“他们没法进入你的内心,”她说过。但是,他们可以进入你的内心。“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是永恒,”奥伯良说过。没错。有些事,自己的某些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你心里的某种东西死了:被烧掉了,烙掉了。

他见过她,甚至和她说过话。这并不危险。他似乎本能地知道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太感兴趣了。他本可以约她再次见面,如果他们中谁有这个想法的话。事实上,那次相遇是一个偶然。那是在一个公园里,在寒冷刺骨的三月的一天,地面冻得像铁板一样,所有的小草都了无生气,没有花朵,除了几棵破土而出的藏红花在经受寒风的肆虐。他的手快要冻僵了,眼睛也不停地流泪,他正在匆匆赶路,突然在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看见了她。他当即吃惊地发现她变了,但又说不清哪里变了。他们几乎毫无表示地擦肩而过,然后,他转身跟着她,并不是很急切。他知道没有危险,没有人会对他们感兴趣。她没说话。她斜穿过草地,好像想甩掉他,但是似乎又放弃了,任由他走在她身旁。不久,他们来到了一丛蓬乱的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中,这丛灌木既不能藏身,又不能挡风。他们停了下来。天气十分寒冷。寒风呼啸着穿过树枝,侵扰着偶尔露头的脏兮兮的藏红花。他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没有电幕,但肯定有隐藏的麦克风,另外,他们也会被人看见。这不要紧,没什么要紧的。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躺在地上干那个。一想到这,他的肌肉吓得都僵硬了。她对他的拥抱毫无反应,甚至没有试图挣脱。此刻,他才知道她哪里变了。她的脸色变得灰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半被头发遮住,另一半划过前额直到太阳穴,但这不是主要的变化。最主要的是她的腰变粗了,而且硬得惊人。他记得有一次,在一枚火箭弹爆炸以后,他帮人从废墟里把一具尸体拖出来,那尸体不仅重得难以置信,而且又硬又不听使唤,不像肉倒像石头。她的身体就给他那种感觉。他想,她的皮肤一定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没有试图吻她,他们也没说话。走出草地的时候,她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这短暂的一瞥充满了鄙视和厌恶。他想知道这种厌恶是纯粹因为过去,还是同时因为他浮肿的脸和在风中不断流淌的泪水。他们并排坐在两张铁椅子上,但是没有靠得太近。他看见她想说话。她把笨重的鞋子移动了几厘米,故意踩断了一根树枝。他注意到,她的脚好像也变宽了。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

“我也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