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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十九

卡列宁准备去见妻子时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想到妻子会真心悔悟,也没想到她能康复。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两个月后充分显示出来了。但他之所以犯这个错误,不仅因为他忽略了这种偶然性,还因为直到他与垂死的妻子面对面那一刻,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心。在妻子的病榻旁,他生平第一次任由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激起温柔的恻隐之心,而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把同情心当成弱点,引以为耻。他对她的怜悯,对希望她死去的心理的懊悔,尤其是饶恕的快乐,不仅减轻了他的痛苦,而且给了他从未体验过的内心的安宁。他突然觉得,他曾经的痛苦之源现在变成了精神上的欢乐:当他沉溺于谴责、非难与仇恨时,许多事情似乎都无法解决,而当他去宽恕、去爱时,一切就变得简单明了。

他饶恕了妻子,为她的痛苦和忏悔而怜悯她。他饶恕了渥伦斯基,怜悯他,尤其是在听说他的绝望行为之后。他也比从前更怜惜自己的儿子,责备自己对他不够关心。他对新生的小女儿感情更为特殊,不仅仅是怜悯,而且充满慈爱。起初吸引他注意这个娇弱婴儿的只是怜悯。她不是他的女儿,在她母亲患病期间备受忽略,要不是他关心,她肯定会夭折。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他一天去几次育儿室,在那儿一待就是好长时间,以至于先前看见他很畏怯的保姆们也习惯他了。有时候他会一坐就是半个小时,注视着熟睡的婴儿毛茸茸、皱巴巴、番红花般的小脸;观察她蹙起小额头,以及用胖乎乎的小手捏着拳头揉搓小眼睛、小鼻子的动作。在这种时刻,卡列宁会觉得特别平静安详,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任何特别和需要改变之处。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无论他的处境在当时看来多么理所当然,他都不可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他意识到,除了掌管他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还存在一种同样强大、甚至更加强大的野蛮力量,这种力量不允许他获得渴望的谦卑的平静。他觉得大家都用疑惑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不理解他,期望他有什么行动。他尤其感觉到同妻子的关系很不稳定,很不自然。

当由于死亡逼近而产生的柔和情绪过去之后,卡列宁觉察到安娜怕他,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压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下不了决心,她也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不可能维持下去,就寄希望于他能有所行动。

二月底,安娜新生的女儿(她也叫安娜)病倒了。卡列宁早上去了育儿室,吩咐仆人去请医生,然后就到部里去了。三点多钟,他忙完公务,回到家里。他一走进前厅,就看见一个相貌英俊的仆人,身穿镶金边的制服、披着熊皮斗篷,手里还拿着一件白裘斗篷。

“谁在这儿?”卡列宁说。

“贝特茜公爵夫人。”仆人回答。卡列宁觉得他在笑。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卡列宁发现他在社交界的所有熟人,尤其是妇女,对他和他的妻子都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发觉这些熟人有种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就像他在律师眼里、现在又在仆人眼里看到的这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大家都得意扬扬,好像办喜事一样,每次见到他,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打听他妻子的健康状况。

贝特茜公爵夫人的到来,同她有关的那些回忆,加上他向来对她的反感,使卡列宁觉得很不愉快,于是他径直去了育儿室。在头一间育儿室,谢里沙趴在桌子上,两腿搁在椅子上,一面画着什么,一面高兴地说着话。自安娜患病之后,一位英国女家庭教师就替代法国女教师来照管谢里沙,她正在用钩针做编织。看见卡列宁,她慌忙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轻轻碰了碰谢里沙。

卡列宁摸摸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家庭教师对安娜健康的询问,又问了问医生对婴儿的病说了些什么。

“医生说没有什么危险,多给她洗洗澡就是,老爷。”

“但她还是不舒服。”卡列宁听到隔壁房间婴儿的啼哭声,说。

“我觉得是奶妈不好,老爷。”英国女教师断然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突然站住,说。

“保罗伯爵夫人家也是这种情况。婴儿看了医生,结果什么病也没有,只不过是饿了。这个奶妈奶水不足,老爷。”

卡列宁沉思片刻,走进了隔壁房间。小女孩仰天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来扭去,无论保姆和奶妈俯身怎样哄她,她都不肯吃奶,也不肯停止啼哭。

“还是一点都没好吗?”卡列宁问。

“闹得很。”保姆小声说。

“爱德华小姐说,可能是奶妈奶水不足。”他说。

“我也觉得,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

“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能跟谁说呀?安娜·阿卡德耶夫娜还病着……”老保姆不满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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