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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二十三

渥伦斯基有几次虽然都没有现在这么干脆想引安娜讨论她的处境,但她总像刚才回答他的问话那样,轻描淡写,不着边际。仿佛有什么东西她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或者,只要她一开始谈论这件事,她,真正的安娜,就退隐了,另一个使他感到陌生和疏离的女人出现了,抗拒着他,使他讨厌和害怕。不过,今天他下决心把话都说开来。

“他知不知道,”渥伦斯基用一如既往的坚定平静的语气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能……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尤其是现在。”

“你想让我怎么办?”她用同样略带嘲弄的口气问道。她原来害怕他不把她怀孕当一回事,现在又担心他会因此要采取什么行动。

“把一切都告诉他,离开他。”

“好吧,假定我就这么做!”她说,“你知道结果是什么?我可以先说给你听听。”她的眼睛一分钟之前还那么柔和,现在却闪现出邪恶的光芒,“‘啊,你爱上了别人,和他勾搭成奸?(她模仿丈夫的口吻,特别强调‘奸’这个字)我警告过你,要考虑宗教、民事和家庭方面的后果,你不听。现在我不允许你玷污我的名声……’”她本想说“我和我儿子的名声”,但又觉得没法拿儿子来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又说,“简而言之,他会打着官腔,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不会放过我,而是会想尽办法来阻止这桩丑闻。他会说到做到的,而且很冷静,不出差错。事情就会这样。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发怒的时候,就是一架冷酷的机器。”她说着,在脑海里描绘卡列宁的相貌特征和说话方式,把想得到的坏处全都堆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因为她对他犯下的可怕过错而对他稍加原谅。

“可是,安娜,”渥伦斯基温和地劝说她,竭力使她安静下来,“不管怎样,你都得告诉他,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就看他的态度了。”

“怎么,私奔吗?”

“为什么不私奔?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不可能。不是为了我,我看出来你很痛苦。”

“是啊,私奔,然后做你的情妇?”她心存敌意地说。

“安娜!”他用责备的口吻轻声唤道。

“是啊,”她接着说,“做你的情妇,毁掉我的……一切。”

她又想说“我儿子”,但就是说不出口。

渥伦斯基无法理解天性诚实、个性又强的她,怎么能够忍受这种欺骗的局面而不想摆脱。他没猜到主要原因就在于她说不出口的“儿子”这两个字。她一想到儿子,想到他以后会怎样对待她这个遗弃丈夫的母亲时,就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害怕,害怕得无法思考,只能像一般妇道人家那样,用虚假的理由和语言来安慰自己,好让一切都保持原状,忘记将在儿子身上发生的可怕问题。

“求你了,我求求你,”忽然,她完全换了一个腔调,拉着他的手,温柔而诚恳地说道,“再不要跟我说这件事了!”

“可是,安娜……”

“再也别说了,由我去吧。我知道我的处境有多屈辱,多可怕。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不要管我,听我的。再也不要和我谈这件事了。你答应我好吗?……答应我,快答应啊!”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可我没法儿安心,尤其是你告诉我这件事之后。你不安心,我怎么可能安心?”

“我?”她说,“是的,有时候我是痛苦,但都会过去的,只要你不和我再提这事。只有你提到的时候,我才会痛苦。”

“我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对你这样诚实的人来说撒谎非常难。我为你难过。我常常想,你为了我,把自己的生活全给毁了。”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他说,“想知道你怎么会为了我牺牲一切。我无法原谅自己给你带来的不幸。”

“我不幸?”她说,她贴近他,微笑着,心醉神迷地凝视着他,“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得到了食物。他也许冷,也许衣不蔽体,也许感到羞耻,但他不会不幸。我不幸吗?不,这就是我的幸福。”

这时她听到儿子走近的声音,仓促地看了一眼露台四周,赶紧站起身来。她的双眸燃起了渥伦斯基熟悉的火焰,她飞快抬起戴着戒指的漂亮的手,紧紧捧着他的头,久久凝望着他,朱唇微启,笑意盈盈,然后迅速吻了吻他的嘴唇和双眼,就把他推开了。她正要走开,但他拦住了她。

“什么时候?”他神魂颠倒地望着她,低低问道。

“今晚一点钟。”她轻声说,迈着轻快的脚步去迎接儿子。

谢里沙在公园里赶上大雨,和保姆一同在亭子里避了一阵雨。

“那好,再见,”她对渥伦斯基说,“马上该去看赛马了。贝特茜答应来接我同去。”

渥伦斯基看看手表,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