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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八

卡列宁看到妻子和渥伦斯基单独在一张桌子边谈得热火朝天,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不妥之处,但他发觉客厅里的其他人认为这种行为异常并有失体统,因此也就认为这样有失体统,决定同妻子谈谈这事。

他到家以后,和往常一样去了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打开一本关于教会制度的书,翻到用裁纸刀夹着的那一页。他照例读到一点钟,时不时擦擦他突出的额头,晃晃脑袋,仿佛在驱赶什么东西。他按照平常的时间,站起身,准备睡觉。安娜还没有回来。他夹着一本书上楼去了,但今天晚上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思考公务,满脑子想的都是妻子和与她有关的不愉快的事。他一反常规,没有上床睡觉,而是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觉得,不把这些新出现的情况考虑清楚,就没法躺下睡觉。

一开始卡列宁决定同妻子谈这件事的时候,他觉得很容易很简单。可现在,当他考虑怎样跟她谈时,问题就显得复杂而棘手了。

他不是一个生性猜忌的人。在他看来,猜忌是对妻子的侮辱,男人应当相信自己的妻子。他从没问过自己:为什么他应当信任妻子,应当完全相信他年轻的妻子会永远爱他。但他没有怀疑过妻子,始终信任妻子,并且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虽然他依然认为猜忌可耻,认为应当相信自己的妻子,而且这种信念并没有遭到破坏,但现在面临着一些愚蠢而不合理的事,他却不知如何应对。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在他看来,这种事既愚蠢又不可理解,但这就是他所面对的生活。他一辈子都忙于公务,处理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每次当他同生活本身发生冲突时,他就会避开。他现在体会到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从一座横跨深渊的桥上从容走过,突然发现桥断成碎片,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深渊就是真正的生活,而桥是卡列宁一直所过的虚假生活。他第一次产生了妻子可能爱上别人的念头,并且被这种想法吓坏了。

他没脱衣服,迈着均匀的步子来回踱步。他走过点着一盏灯的餐厅,镶木地板在脚下吱嘎作响;走过铺着地毯的客厅,幽暗的客厅里,灯光只照在挂在沙发上方他最近的一幅画像上;走过她的起居室,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照亮了她亲友的肖像和书桌上他久已熟悉的那些漂亮的小摆设。他穿过她的房间走到他们卧室门口,然后又走回来。

他时不时停下来,多半是停在被灯光照亮的餐厅的镶木地板上,心里想着:“是的,这事必须解决,必须制止,必须说出我的观点和决定。”然后又往回走。“可是说什么呢?我的决定是什么呢?”他在客厅问自己,却答不上来。“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转回她房间之前心想,“什么也没有。她和他谈了很久的话,可那又怎样?女人不是会和很多男人交谈的吗?另外……猜忌贬低了我,也贬低了她。”他走进她的小会客室想道。但是,从前对他来说那么有分量的想法,现在却失去了分量和意义。走到卧室门口,他又转回头。一回到幽暗的客厅,似乎就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耳语:“事情并非如此,如果别人都注意到了,那就说明肯定有什么事引起他们注意。”在餐厅他又对自己说:“这事必须解决,必须制止,必须说出我的观点……”从客厅重新往她房间走时,他又问自己:“我的决定是什么?”然后又问:“出了什么事呢?”回答是:“什么也没有。”然后又想起猜忌是对妻子的侮辱。但一回到客厅,他又深信确有其事。他的大脑和身体一次次兜着圈子,却没有任何新发现。他觉察到这一点,擦了擦额头,在她房间坐了下来。

他看着她的桌子,看着她吸墨纸本的孔雀石封面,以及一封没写完的信,他的想法忽然发生了转变。他开始想她的事,考虑她的思想和感情。他第一次生动描绘出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和她的愿望。但一想到她或许有、并且应当有她自己独立的生活,他就觉得害怕,立刻把这种思绪赶走。这就是他害怕面对的深渊。探究另一个人的思想和感情是卡列宁不适应的一种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而又危险的想入非非。

“最头疼的是,”他想,“我的工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想起了他正在实施的一个方案),我正需要安静,需要好好用脑,这种烦人的蠢事却落到我头上。但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是那种只知担惊受怕却没勇气面对问题的人!”

“我得仔细考虑,做出决定,然后把它抛开。”他大声说。“她感情的问题,她内心的体验,与我无关,那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说,把新出现的情况进行恰当归类后,他觉得如释重负。

“那么,”他想,“诸如她感情之类的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与我无关。我的责任规定得很清楚。作为一家之主,我有责任引导她,对她负部分责任。我必须向她说明我看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动用我的权力。我要直接告诉她。”

卡列宁大脑里想好了具体要对妻子说的话。他一面想,一面为他不得不在家务琐事上花费时间和脑力而感到惋惜。不过,同妻子这番谈话的形式和顺序已经在他脑子里成形了,像一份正式报告一样清晰明确。“我应当说清楚以下问题:第一,舆论和礼数的重要性;第二,婚姻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果有必要,我应当提到可能对我们儿子造成的危害;第四,委婉指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他十指交叉,掌心朝下,拉直手指,把指关节弄得咔咔直响。

这个动作把指关节扳得咔咔响的坏习惯总能使他安静下来,使他恢复现在极需的清晰的思辨能力。前门传来一辆马车驶近的声音,卡列宁站在房间中央不再走动。

传来女人上楼的脚步声。卡列宁准备好了要说的话,站在那儿,压紧交叉的手指,想试试还会不会再发出声响。的确有一个关节咔地响了一声。

听到她上楼的轻盈脚步声,他意识到她走近了。虽然他对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很满意,但还是有点担心接下来将要进行的这场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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