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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俯首帖耳、安然地顺从着这一切。随着他们越来越被机械所操纵,他们的生活从此失去了欢乐,希望也几乎泯灭。他们接受了新的工作条件,甚至从中获得一种更大的满足。一开始,他们都很仇视杰拉尔德·克立克,他们发誓要整他一下,甚至想谋杀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一切。杰拉尔德成了他们高贵的牧师,象征着他们真正感受到的宗教。他的父亲已经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天地、新的秩序,严厉、可怕、不近人情的秩序。然而,正因为它具有毁灭性,人们反而感到满足。矿工们为自己隶属于这一庞大的、奇特的机器,成为它的一个部件而感到满足,即使它毁灭了他们也在所不辞。它正是他们所企求的,它是人类迄今生产出来的最高级、最奇异的超人的东西。他们为自己属于这个超越感情和理智范围、超人的庞大系统,属于这神一般的东西而感到得意非凡。他们的心虽已枯死,他们的灵魂却得到了满足。正因为它是他们所企求的,杰拉尔德才能达到目的。他仅仅是先走一步,把他们渴求达到的东西交给了他们。他们从而得以跻身于使生活受纯粹机械原则支配的这一尽善尽美的庞大系统。这是某种自由,某种他们祈望得到的自由。它是通向毁灭的第一大步,通向混乱的第一个重要阶段。机械的原则取代了有机的原则;有机的意志、有机的统一遭到毁灭,每一个有机体都成了伟大的机械意志的附庸。这种自由纯粹是有机物的解体、机械的解体。它是混沌的初级状态,也是最终状态。

杰拉尔德感到满意。他知道矿工们背后怨恨他,但他对他们早就不再耿耿于怀了。晚上,当他们疲惫不堪地趿拉着沉重的胶靴,歪着变了形的肩膀,络绎不绝地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根本不理睬他,也不跟他打招呼。他们排成一列灰黑色的长阵行进着,漠然忍受着这一切。在他的眼里,他们除了作为工具以外微不足道;他对他们也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个最高层的控制工具。他们作为矿工而存在,他作为矿长而存在。他钦佩工人的本质。但是,作为人、作为人格,他们只是卑微不足道的个别的偶然现象。工人们嘴上不明说,心里对这一观点也是持赞成态度的,因为杰拉尔德对此也抱肯定态度。

他已获得成功。原有的工业经他改造,以一种脱胎换骨的新姿态出现。煤的产量高于以往任何时期。这套令人诧异的精妙管理系统运转得几乎十全十美;他手下拥有一班确实聪明能干的工程技术人员,有采矿的,也有电气的。用在这些人身上的耗费并不大,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需的花费并不比普通工人的高。他手下的经理都是些稀世之才,他们的开销也不比他父亲管理时期那些年老笨拙的蠢货们大,而后者只不过是从矿工中擢升起来的。他的总经理年薪1200英镑,但他至少为公司节省了5000英镑。管理系统尽善尽美,无懈可击,杰拉尔德几乎成了多余的人。

这套管理系统如此完美,杰拉尔德有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感到不知所措。在过去的多年里,他一直处于繁忙的操劳之中。他所进行的工作在他看来是至高无上的。他自己几乎像个神,就是完璧无瑕的高尚行为本身。

可是,他现在已经获得成功——终于获得了成功。近日来有一两个晚上,当他独自一人无事可干时,他会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觉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走到镜子前,久久地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企图从中寻找什么东西。他心中害怕,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极端恐惧,但又不知怕什么。他端详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脸五官匀称端正,健康如常。然而,不知怎么的,这张脸总有点不真实,像是个假面具。他不敢去碰它,惟恐这样会证实它只不过是个人工合成的假面具。再看自己的眼睛,它们是蓝色的,目光敏锐如常,十分坚定。然而,他不敢确定它们就不是虚假的、蓝色的气泡,不一会儿就会破灭,一切又将湮灭殆尽。他可以看到眼睛里的黑暗,好像它们只是黑暗的泡泡。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精神崩溃,变成一堆无用的东西,只会在黑暗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然而,他的意志仍然没有崩溃。他能够平静地从镜子前走开,能够拿起书本,依然能够思考问题。他喜欢阅读有关原始人的书籍、人类学的书籍和思辨哲学方面的著作。他的思想活跃,然而,它就像飘浮在黑暗中的一个水泡,任何时候都会破裂,使他陷入混乱之中。他不会死去,这一点他心里明白。他会继续活下去。但是,生活的意义将全然失去,他那天赐的理智也将一去不返。他有一种无所谓的奇怪的恐惧。然而此时此刻,即使对这种恐惧他也无法作出反应,仿佛他的感情的源泉已经枯竭。他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精力充沛,不慌不忙,非常地自在自得,尽管有一丝轻微的、而最终又是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他觉得他那神秘的理智在这危急时刻破碎了,屈服了。

这是由过度的紧张造成的。他明白这是无法平衡的。他必须立即从其他方面得到慰藉。只有伯金才能使他摆脱恐惧,使他对生活中的一切感到满足。伯金的性格奇特多变,这种多变的性格似乎蕴含着信仰的真谛。即使如此,杰拉尔德还是必须时时避开伯金,如同避开教堂的礼拜一样,回到工作和生活这一现实世界中去。这时,他会发现恐惧依然存在,丝毫没变,言语的抚慰是无济于事的。他不得不时时逼迫自己考虑工作和物质生活的世界,但是,这样做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他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他的心中仿佛是个真空,而外部的世界却是剑拔弩张。

他从女人身上找到了最令人满意的慰藉。自从与一个荡妇淫逸放浪了一阵之后,他就一直落拓不羁,疏忽了正事。但是糟糕的是,近来他对女人的兴趣也日见衰减,他不再醉心于她们。普丝恩这个女人还过得去,但她是个例外。然而,即使是她,如今也显得无足轻重。不,从那种意义上讲,女人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他觉得要激起他的性欲必须强烈刺激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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