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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逃难

他吃午饭的时候,一会看看钟,一会揩揩汗。心里一着急,所以他就出汗。学生问他几点钟开车,他就说:“六点一班车,八点还有一班车。我是预备六点的,现在的事难说,要早去,而况我是带着他们”他所说的“他们”,是指的孩子,老婆和箱子。

因为他是学生们组织的抗战救国团的指导,临走之前还得给学生们讲几句话。他讲的什么,他没有准备,他一开头就说,他说他三五天就回来,其实他是一去就不回来的。最后一句说的是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其余的他说,他与陕西共存亡,他绝不逃难。

何南生的一家,在五点二十分钟的时候,算是全来到了车站:太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柳条箱、一个猪皮箱、一只网篮,三个行李包。为什么行李包这样多呢?因为他把雨伞、字纸篓、旧报纸都用一条破被子裹着,算作一件行李;又把抗战救国团所发的棉制服,还有一双破棉鞋,又有一条被子包着,这又是一个行李;那第三个行李,一条被子,那里边包的东西可非常多:电灯泡、粉笔箱、羊毛刷子、扫床的扫帚、破揩布两三块、洋蜡头一大堆、算盘子一个、细铁丝两丈多,还有一团白线,还有肥皂盒盖一个,剩下又都是旧报纸。

只旧报纸他就带了五十多斤。他说;到哪里还不得烧饭呢?

还不得吃呢?而点火还有比报纸再好的吗?这逃难的时候,能俭省就俭省,肚子不饿就行了。

除掉这三个行李,网篮也最丰富:白铁锅、黑瓦罐、空饼干盒子、挂西装的弓形的木架、洗衣裳时挂衣裳的绳子,还有一个掉了半个边的陕西土产的痰盂、还有一张小油布,是他那个两岁的女孩夜里铺在床上怕尿了褥子用的,还有两个破洗脸盆。一个洗脸的一个洗脚的。还有油乌的筷子笼一个,切菜刀一把,筷子一大堆,吃饭的饭碗三十多个,切菜墩和饭碗是一个朋友走留给他的。他说:逃难的时候,东西只有越逃越少,是不会越逃越多的。若可能就多带些个,没有错,丢了这个还有那个,就是扔也能够多扔几天呀!还有好几条破裤子都在网篮的底上,这个他也有准备。

他太太在装网篮的时候问他:“这破裤子要它做什么呢?”

他说:“你看你,万事没有打算,若有到难民所去的那一天,这个不都是好的吗?”

所以何南生这一家人,在他领导之下,五点二十分钟才全体到了车站,差一点没有赶上火车——火车六点开。

何南生一边流着汗珠,一边觉得这回可万事齐全了。他的心上有八分乐,他再也想不起什么要拿而没有拿的。因为他已经跑回去三次。第一次取了一个花瓶,第二次又在灯头上拧下一个灯伞来,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记在灶台上的半盒刀牌烟。

火车站离他家很近,他回头看看那前些日子还是白的,为着怕飞机昨天才染成灰包的小房。他点起一只烟来,在站台上来回的喷着,反正就等火车来,就等这一下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照理他正该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站台上不知堆了多少箱子、包裹,还有那么一大批流着血的伤兵,还有那么一大堆吵叫着的难民。这都是要上六点钟开往西安的火车。但何南生的习惯不是这样,凡事一开头,他最害怕。总之一开头他就绝望,等到事情真来了,或是越来越近了,或是就在眼前,一到这时候,你看他就安闲得多。

火车就要来了,站台上的大钟已经五点四十一分。

他又把他所有东西看了一遍,一共是大小六件,外加热水瓶一个。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吧!你再好好想想!”他问他的太太说。

他的女孩跌了一跤,正在哭着,他太太就用手给那孩子抹鼻涕:“哟!我的小手帕忘下了呀!今天早晨洗的,就挂在绳子上。

我想着想着,说可别忘了,可是到底忘了,我觉得还有点什么东西,有点什么东西,可就想不起来。”

何南生早就离开太太往回跑了。

“怎么能够丢呢?你知道现在的手帕多少钱一条?”他就用那手帕揩着脸上的汗,“这逃难的时候,我没说过吗!东西少了可得节约,添不起。”

他刚喘上一口气来,他用手一摸口袋,早晨那双没有舍得穿的新袜子又没有了。

“这是丢在什么地方啦?她妈的火车就要到啦三四毛钱,又算白扔啦!”

火车误了点,六点五分钟还没到,他就趁这机会又跑回去一趟。袜子果然找到了,托在他的掌心上,他正在研究着袜子上的花纹。他听他的太太说:“你的眼镜呀”

可不是,他一摸眼镜又没有了。本来他也不近视,也许为了好看,他戴眼镜。

他正想回去找眼镜,这时候,火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