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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绿色玻璃罩的台灯

杜 丽

这很像是一幅静物画的题目。但我很清楚,并没有这样一幅画。

不知道他是怎样得到这盏灯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看到了这盏灯。

铸铁的灯座,T字形灯架,像个士兵一样坚定地站着。绿色的槽形玻璃罩,灯泡横着嵌在槽内。这盏灯是太旧了,看上去仿佛蒙着一层尘埃,色泽暗哑,只有当手触上去的时候,才发觉它被擦拭得十分干净。这盏灯就是这样的。

我太熟悉这灯,我有一盏一模一样的。那是我工作后不久在电工师傅那里发现的,当时它和别的坏掉的台灯一起被弃在角落里。台灯们横七竖八地乱堆着,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只有它依旧立着,很有尊严的样子。我爱上了它那固执的姿态:它不过是一盏灯,却仿佛有着大理石的信仰。我还从未见过一盏灯要像一棵树一样长在地里。

我把它拎起来,有一种连根拔起的感觉。它的重量也不同凡响,令人手上一沉。给它插好电,一按开关,亮了:它是完好无损的,它被扔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太旧了。电工说,这是五十年代的产品,淘汰已久的了。

这样,它成了我房间里惟一具有古董模样的器物。它的绿色玻璃罩倒扣下来,有着垂首者的谦恭,但一点也掩不住内心的倔强。在它古旧的外表下总像有某种意味,我不能忘记那个角落里坏掉的台灯都有新崭的外形,而这盏旧灯却能在久远的年月里始终维护着自己的完美。我时常端详它,想发现它美好德行的秘密。

贝贝今年九岁,正在学画。对画画这桩事他实在是非常热爱,一天到晚背着画夹,想把他喜欢的一切都画下来。我们几个朋友和贝贝的爸爸、妈妈一起去喝茶,他就搬把椅子,远远坐着画画。我们谈得开心,几乎把贝贝忘了,茶园打烊的时候,贝贝将他的画摊在桌上给大家看。

贝贝画下了围桌而坐的几个人。他很有毕加索的天才,背对他坐的人也画出了正面——所有的人几乎都是正面,这是贝贝眼中的世界。

在成都喝茶已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幸好有贝贝的画,保留了当时的情景。我很羡慕贝贝。

在房间的黑暗里凸现出来一盏灯。你并不能一下感到桌上的存在,桌子与黑暗浑然一体,台灯像是悬搁在空气里,是长在夜里的一棵发光的树。一圈暖黄的光映出了桌上的器物:纸、笔、水杯、打开的书……它们是悬浮的,沉在睡眠的掌心——我很希望能有这样一张静物,我若是贝贝,就会画这么一张画。画里的东西就像琥珀里的昆虫,因静止而获得了永生,水流凝固了,时间停在这一刻——我想,我之所以喜欢画,是爱它的静止不变。

我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的灯,直到那次见到他。

我的女友阿莲在办一份刊物,想给他写点东西,阿莲打听到了他的地址,约好了时间,叫了我一起去。

门开了,我们见到的人被门框限定成一幅画,一幅题目叫做《穿红色毛线衣的男人》的肖像。这一刻很有电影里定格的效果,也许是因为他笃定的神情吧。

停顿了片刻,我不禁问道:

你是××吗?

进了门,这盏灯就立在桌上,在白天里兀自亮着,像个白日梦。这盏灯具有和它主人一样的神情:在二者身上,都没有时间。

其实,故事的发生往往始于一个凝定的瞬间,而非我们通常认为的变化。

在小说《洛尔·瓦·斯泰因的迷狂》中,玛格丽特·杜拉就是从一个静止的时刻开始这个故事的:“在那两个女人最后走进T海岸俱乐部舞会大厅大门那样一个确实的时间,我才开始对她追踪,去捕捉其人”。

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

乐队演奏停止了。跳舞停下来。

舞池渐渐空出。没有人了。

当那两个女人以一种放任的动人情态穿过舞池时,“洛尔突然站着不动了”,作者开始用一种画家的笔触,一笔一笔地勾画其中那个导致洛尔迷狂的黑衣女人的风韵。正是在这凝定的瞬间,在洛尔的未婚夫迈克尔·理查森身上发生了异样的变化。之后,整整一夜的舞会,洛尔始终站在绿色花木丛后边,即黑衣女人进门事件发生时所在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她还站在那里,事情的结局就不会到来,她站在那里,就是站在了事件的开端:在那变化之前。

所以,黎明时分,洛尔的母亲来找到她时,她才恍然醒悟:结局已经铸成。洛尔这才第一次哭出声来,昏倒在地。

之后,她被送回家乡S塔拉。后来,她跟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过了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在这期间,她以每天散步的方式度过白天清醒的钟点——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T海岸俱乐部舞会的那一刻了,那一刻成了她迷狂心灵的居留地:

那场舞会,应该把它封存起来,让它成为一条由光色形成的航船,让洛尔每天下午走上船去,可是这条船停泊在未可有的港口只有准备启碇远航,船上只有三个旅客,洛尔·瓦·斯泰因目前就处在这样的情景之中。……

这样,洛尔成了一个与时间对抗的人。尽管自然有它铁定的法则,滚滚向前,但一个人仍然可以拥有自己的时间,将某一时刻静止成一条可以随时上下的船,供自己躲避——她是否从绘画里习得了这一秘密,抑或是她易感而深细的心灵面对变化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在时间的激流里,我们谁不曾像贝贝一样,想保留一切美好的时刻,我们谁又不曾像洛尔·瓦·斯泰因一样,不时地拿起心灵的画笔,将时间分割,把幸福从痛苦到来之前的那一刻凝定下来,使之成为一幅时间之外的画面。

因此,《带绿色玻璃罩的台灯》,假如真有这样一幅画,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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