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三岔戈壁

他突然在窗台上发现了半截香烟头。烟头已经被太阳晒得又蔫又黄了。他一纵身抓住了这截烟头,然后慌慌张张地摸索火柴。

烟雾钦绕起来,呛得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一粒泪。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烟头,仔细地吸着,把每一口都深深咽下去。眼睛的余光瞟着烟头上的红光,模模糊糊的。他又吸了一口,红亮映出了变得粗糙的食指的骨节。好像,透过暗墙上的那一方敞口,外面爆晒下的戈壁滩已经变得黯淡了。

这几间屋子真行。至少要走出二百公里才能有别的村镇,可它们却稳稳地留在这里。真的不心急么?而且还互相躲开义,互相隔着一片空地立着。

“喏,”谁在唤着他。声音像是在出气,没有什么词和响声,又低又含混。

他抬起头。就在这时烟头烧了他的手指,猛然火辣辣地扎了一下似的。丫头低着头,把一盘馍和一只磁碗放在炕沿上。

“说了么。我不吃。”他粗声说。

丫头不说话,掀开着前襟上的一块油污。

“你们吃去,我不饿么。”他又说。

那丫头次搓起衣角来,像要搓掉那块黑硬的油渍似的。

他愣了一阵。后来伸手拿起一个馍来。

“你爸你妈都吃了?”

“嗯。”丫头应道。

“你呢,吃了?”

“嗯,”又像出气般听不清楚。

他握着那块冰凉的馍,想了想,咬了一口。

天黑了,三岔口的戈壁滩深深地陷进了伸手不见的黑暗。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丝微忽的动静在眼睛前面飘动,他在门坎上坐了一会儿,又懒懒地站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连那几间歪七扭八的小土坯屋也辨不出个形影。他倚着被子躺下来,不愿点灯升火。时间静静地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穿行着。

看看,真的到了独自一人的时候,真的到了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就想不起来啦。使劲想也没用。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道耀眼的光彩。虽然她又明亮又激动人,但她比云更远,比虹更捉摸不定。这里真的会长出一块浓绿的、绿汪汪的苜蓿地么?打西头数起马长生家丁三疙瘩家曼苏尔家伊四尔家老李家瘦麻秆家还有她家一共七家人老弱残兵我住在她家可我是领头的农业技术员那就把我算上吧一共八家十来个劳力可是三岔口是三条大石头块子的河是三大片灰蒙蒙铁硬硬的戈壁滩。

他的眼前突然亮起一片红光。他吓了一跳,猛地翻身起来,看见自己巨大的黑影在那映红的土墙上晃动。

“你!……”他气愤地瞪着丫头,攥紧了拳头。

丫头继续往灶膛里添着柴草。通红的火光映着一头脏毡般的头发,活像一个褴褛的红毛鬼。她紧缩着身子,胆怯怯地烧着灶。

“我妈说,给你烧上些茶水,”她慌慌张张地说,没敢抬一下眼皮。

他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炕沿上。红红的墙壁像是涂了一层掺了黑料的暗红粉子,他自己的那个大黑影最后稳住了,牢牢地贴在那面墙上,一动不动。

“喏,”丫头探过一条手臂,把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放在炕边上,又飞快地缩回手去,在那火光熊熊的灶口结成红红的一团。

他打开纸包包以前就嗅出了一股烟味儿。莫合烟!他慌忙剥开纸,心里只想着赶快卷上一支。强烈的莫合烟味突然噎住了嗓子,他觉得奇怪,就使劲咽下一口唾液。

又直又硬的一根烟卷好了。当他晕沉沉地吐出一口长烟时,咝咝的水声喧响起来。一些淡白的水雾冲淡了灶前的炉火,他突然感觉到:这小屋里暖和起来了。八家人,七家人,整理条田的时候,能驮驮砾石块子的只有这种半大丫头。男人都出外干活去了。赶着黑羊群的几个汉子这阵子还在几百公里外的木苏图雪山北坡。伊四尔是个盲眼,瘦麻杆是个麻杆。要数男劳力的话,只有她父亲、伊四尔、瘦麻杆和我四个人。鸟儿飞到这儿以后还觉得自由和宁静吗我说鸟儿我可觉不出半点什么他妈的自由和宁静两条大河流到这里就千涸了就死了它们自由和宁静吗?

“喝茶呀,”他抬起头来。丫头身上的皱衣服真的像雨布一样,在柴火的红光里闪亮。他看见丫头蹬着的绿胶鞋前头裂开了,露出里面的两个精脚趾头。

他端起茶碗。一股滚烫顺着嗓子流下肚肠,他小口地喝了起来。茶里的盐放得浓淡正好,他想夸奖一句,抬起眼正看见丫头在怔怔地盯着他。这可不是虹也不是云。这是能把你的小屋变得温暖的活物。三岔口的丫头们都是这样,默不出声地长大,默不出声地等着。等到从远处回来了放黑羊群或揽工的汉子朝她们伸出手来,就默不出声地搬到那人的地窝子或是土坯屋里。头上长着乱草,身上穿着破旧,手上脸上怕是连胸脯上身上都干裂了都黑污得结了茧壳可是她们续着三岔口的香烟族姓她们给放黑羊群或割麦她的年轻汉子们点燃了泥灶里的柴火她们是温暖不是印象和梦我已经在三岔口占了一块地场我该不该也在三岔口引上一个姑娘呢碧绿的苜蓿田鬼知道在哪儿呢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偏偏想起你来了呢你那幻想般的眸子和白鸟翅膀般的手臂!他猛地把碗一放,驱走了满脑子的鬼念头。灶膛里的红炭一明一暗地闪着。地窝子的泥墙这会儿似红似篮,深沉地渐渐朝黑暗潜去。望望墙上的窗口,外面的戈壁和天空依然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