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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他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瓜氯耍俊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都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袋颜料,吾视见过的,染不得布,只画得菩萨伢子。他说是炮子。”

“也怪熊头的成份大了一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咬得一块肥肉吱吱响:“查过的,查卵!那天来找我,我就去寻鸡婆。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作出去装饭的模样,躲入暗处,把肉拨给了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让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一种风俗,得装得很懂。没有澡盆,只有澡桶,很高大,足可以装几大锅热水,就放在灶屋一角。女人们可以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只要她提桶去喂猪,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也不怎么痒了。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气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雾,给肉体也抹上一层蓝。穿鞋之前,我望着这个蓝色的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身体很陌生,很怪。这里没有服饰,没有外人,就没有掩盖和作态的对象,也没有条件,只有赤裸裸的自己,自己的真实。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可以繁殖后代。世界被暂时关在门外了,走到那里就忙忙碌碌,无暇来打量和思量这一切。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才有了一个世世代代以后可能存在的我。我也是连接无数偶然的一个蓝色受精卵子。来到世界干什么?可以干些什么?……我蠢头蠢脑地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寸多长的伤痕,这是足球场上被一只钉鞋刺伤的。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是那个雨雾蒙蒙的早上?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阳伞过来,被我的目光吓得颤抖了。然后跪下,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还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最后,他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咬住了我的腿。双手开始揪住套着喉管的一根牛绳,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像两只螃蟹在地上爬着,弹着,抠进泥沙里。不知什么时候,这两只螃蟹才慢慢地休息了,安静下来……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是否有股血腥味和牛绳勒出的痕迹?

我现在努力断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不认识什么矮子。这一团团蓝色的光雾,甚至梦也没有梦见过。没有。

堂屋里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钱,现在是还钱来的,又请我明天到他家去吃饭和“卧夜”。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明天我毫无疑义地该到他家去……

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就是说树后的牛房。前年才把它改作牛房的。

又经过桐树下,又看见了杂草将要吞灭的老阿公——倾斜茅屋的黑影。它静静地望着我,用乌鸦的叫声咳嗽,用树叶的沙沙声与我交谈。我甚至感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

孩子,回来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对你话过的,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我想着你的酸黄瓜。我自己也学着做过,做不出那个味来。

那些糟东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时候是视见你们饿,遭孽,一犁拉到头,连田塍上的生蚕豆也剥着吃。吾才设法子做一点。

你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知道的。

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

那次担树杈,我们只担了九担,你记数,总说我们担了十担。

吾不记得了。

你还总要我们剃头,说头发和胡须都是吃血的东西,留长了会伤精气。

是么?吾不记得了。

我该早一点来看你的。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你走得这么快。

该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吾就是喜欢一口酒,现在喝足了,可以安安稳稳睡了。

阿公,你抽烟么?

小马,喝茶自己去烧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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