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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娼

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黄色,大窗户,很浪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得很低,火车的汽笛声和排气声从那上面挤出来。宋孝慈说:“咱们照个相吧。有照相的。”母亲说:“不啦,我的面孔很熟,旁人知道你同我合影,就容易错怪了你。”

最后还是照了。站在一起,母亲拽了拽他的衣襟,悄悄声,说:“孝慈哥,你英雄着点儿……你走后,我拿出来看看,心里就踏实……”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恹恹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睡觉,江老先生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楫,且鱼虾之丰,也教人咋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饿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竟全暗了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大约要侍候二十到二十五位客人。都是苦力。他们的日子也是不好过,有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且个个有力气,母亲很累,很苦,被人活拆了似的。迷迷糊糊,闹不清上面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事常有。嘴里只是念叨孩子:“宝儿……宝儿……”怕是这孩子又要睡到船舱里去了。

午夜时分,窑馆里给煮一碗面。这面亦是海海的一碗,咸淡还好,很热,烫嘴。但须快吃。不然。误了急客,跳了脚,老鸨便要使眼珠子。古人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商不如依门卖笑。”说得很优美。母亲吃的,常常要留下半碗,第二天热了,给江老先生。母亲说:“这是细粮,你仔细着吃么,这样慌张,怎么能品出味道来呢?”说罢,还要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不像你舅舅……”

江老先生觉得母亲老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八年过去,九年春上,江老先生十四岁的时候,宋孝慈来了。那时母亲已过世两年了,庭院里败草枯枝,两株桃花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得两架枯干矗在那里。那天春风很大,松花江正在爆起冰排,隐隐约约,轰轰地响。泥房上厚厚的房草,被风一绺一绺地掀去,在半天上随着风“咝咝”地叫。

乞儿似的江老先生看着站在庭院里的宋孝慈,已经不认得了,笑着说:

“先生,我妈早死了,你上圈儿里去吧,那儿有女人。”

“宝儿……”宋孝慈失了声,“宝儿,你不认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缓过腔来,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树下,死死地抱着树干,放开喉咙,野野地喊:

“妈——舅舅回来啦——”

“妈——你听着没有——”

宋孝慈僵了脸,问:

“宝儿——你怎么啦?”

江老先生松了树干,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泪:

“舅舅,妈说,你回来了,让我在桃树下告诉她一声……她说,她能听着……”

……

这一夜,宋孝慈同宝儿说了好多。宋孝慈问:

“宝儿,你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么?”

“妈给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诉我:不到饿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听了,泪水止不住,就任着蜿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办了“东亚棉纺公司”。家眷也从外地迁了来。并把江老先生带到厂里,让他当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后,从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总是稳着脸,很严肃,做事也很精明。听厂里人说,他的公司是天津宋裴卿的子公司(说不准)。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来看江老先生。江老先生远远地见他来了,便躲了。宋孝慈见更房锁着门,就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燃支烟,吸罢了,再燃一支。见江老先生仍未回来,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便站起来,虚着身子冲着暗处,哑着声喊:

“宝儿——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有话:“妈,你也听了吧?”

东亚公司于当时工人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厂房的山墙上高悬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几个繁体大字。均是紫蓝色,并用白油漆框着,很艺术。公司的每个职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亲自撰写的《东亚铭》。这一切,江老先生都记忆犹新,并感悟到许多东西,遵守得也一丝不苟。有些条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义:人无高尚之主义,即无生活之意义;事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存在之价值;团体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发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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