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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拾零

“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我那口子不值得他这么犯傻。一个劲儿寒碜他。你不知道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他何必死乞白赖要她?”

“你就这么跟他谈的?”

“开始想这么说。可没说成。”

“为什么?”

“我说:‘你干吗不找个更好的?其实……其实她不值得你爱。’他一听倒火儿了:‘别得便宜卖乖了!不值得爱,你干吗老把着?’……唉,细想也是,我干吗还把着她?我当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其实我心里真挺惭愧的。我真不如他爱她。这您知道的呀。说实话,我都有点儿不爱她了。要是再多点儿勇气,我都想告诉他了:得啦,有本事你追她去吧,我和她吹了算啦!”

我哈哈大笑起来。忽然我又沉思了。我不该光知道笑。

前天,我在美术馆碰见他了。和一个挺漂亮的姑娘来看画展。

“这是……小江。”他大大方方地向我介绍。

姑娘伸过手来,握手,寒暄,一切都很得体。

当她让开我们,一个人去远处看画的时候,我说;“这人不是挺好吗?哪像你说的……”

“嘘。”他忙打断了我,“不是那一个了。那一个吹了。”

“哦!”

“我怎么琢磨怎么不能要她。那天我回去把那小伙儿的痴情劲儿和她一说,她又笑。我真恨不得找那小伙儿来一块儿揍她!……这人能一块儿过吗?”

“那她怎么样了?”

“她不发愁。追她的人多了去了,谁摊上她谁倒霉呗。反正我不能要她!”

“这位呢?怎么样?”我用下颏往那边一点。

“长得还可以吧?”他又有几分得意之态。

“人怎么样?”

“人?”他想了想,“刚交上,印象还可以吧。可还得再观察。”他把“观察”两个字说得很重。一会儿,他又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你知道,我过去就犯了这么个毛病,只要人长得一漂亮,就晕乎了。”

我笑了,说:“倒退回去六、七年,我像你这岁数,也差不多。”

“您”

她讲起话来,“您”字用得太多了。而且,何必总要放在一句话的末尾?

“嘟——”3109号车进站了。一块醒目的牌子:“青年先锋号”。

“上车的同志往里走啦您。”她一定从起点站就开始这样喊了。声音是急促的,一句挨一句,给人一种气喘吁吁的感觉。“没有月票的同志,请您买票。这位同志,到哪儿去您?到商场请在西单下车。一毛一张……好,给您票。接好啦您……”

她真辛苦,也真认真。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提着票夹,售票的座位已经让给哪位乘客的小孩儿了。她弯腰、低头,别别扭扭地站在高高的售票台上。身材瘦瘦的,面庞清秀,只是有些苍白。她不断地在张罗,不断地在忙碌。额头上总闪着汗星儿。一上车,人们的注意力好像都被她吸引了,车厢里忽然充满了一种肃然起敬的静穆。

——可是,的确,“您”字用得太多了。而且,何必总放在一句话的末尾?

几个姑娘在盯着她看。目光是惊奇的、敬重的。乘客们见惯了售票员的冷脸,也听惯了懒洋洋的报站声。而现在,她们一定和我一样,一下子被感动了——为她的认真、勤勉,甚至为她不管效果如何也要说下去的胆量和倔强。

然而,她们毕竟忍不住要相视而笑了。大概又怕挫伤她的热情,有的人还绷着,有的人则转过身去,偷偷掩起嘴。

我真为这难受。

唉,她一切都好,只是为什么不知道该把这“您”字省略一些?为什么不知道还有一些“您”字需要从一句话的末尾挪到前面?……也许,她是顶替了退休的父辈刚刚来上班的?她在努力实践长辈人的训诫,却不甚得法?也许,她的领导是这“‘您’灾”的始作俑者,甚至还把这当作“语言美”的范例?不管怎么样,她过分了。过于礼貌近乎谦卑,过于热情近乎世故。哦,还有,何必不停气儿地宣传那么多?耳朵已经嗡嗡叫了。报的站名和“五讲四美”的内容、“文明礼貌”的条文混成了一片。她应该少说几句,把它们留给报纸去说。让人们清静一会儿。让情侣们可以喁喁私语,让小孩子们可以数数北京饭店的层数,让小伙子们可以争论一下纪念堂设计的得失……至少,也应该让人听清楚报的站名啊。

遗憾。每天都觉得心里有点儿遗憾——每天都坐这趟车。七点十分,开进东单车站的,总是它。

每天都感到走进了热灼灼的、动人的氛围之中,但也几乎每天都发现一些人因为那几个确实过分的“您”字忍俊不禁,转过脸去。而她,这个勤勉的、执着的姑娘却毫无觉察,还在那儿说呀,说呀,张罗,忙碌。额头上闪着汗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