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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满青藤的木屋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人借酒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令人战栗的沉默,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就闷不做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着双手和解地推了推他光赤条条的脊背。但他就像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坑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吃蛮做的模范护林员,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他决定先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用打闷雷似的声音宣布:“小通、小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打断你们的脚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后,牙巴打着颤颤,像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布置下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幸福!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动,只准你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圆瞪,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给我汇报一天的活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有事,不要随便到我那木屋里去!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人,小心我的拳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办法。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过小溪去西边山上坐∨铮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挥锨舞锄,另挖出一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部,就都要绕个大弯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就像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手”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手”汇报一天的活动。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一把手”管得像个“五类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这一来,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像蜗牛一样在壳壳里缩着,连那黑匣子的歌声都低微了。“一把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额肿,低头认输了。绿毛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时那种睡眠一般的寂静里。

这一年冬天,气候有些反常:没有落雪,尽打霜。老辈人讲这是干冬和干春的预兆。绿毛坑数万亩老树林子天天早晨结着狗牙霜,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成了个白花花的世界,不过晌午不得消散。绿毛坑峡谷底的那一高一矮两栋木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着洁白的玉冠。木屋后头那溪山水,也结上了一层硬壳,僵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时丁咚流淌的声息。

干冷干冻的打霜天,盘青青除了一天喂两次猪,煮两顿饭,没有外边的活路做,就翻出一篮子旧衣烂衫来替娃儿贴几双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带到了山上去玩了。青青常常手里拿着布片,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塘边,有时一坐就是半上午,神思恍惚。王木通每天都从山上捕回野兔、獾狗,皮剥下来张钉在屋壁上,肥嘟嘟的肉块炖在沙锅里,能香几里路。可是真出鬼,盘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的,一闻肉香就腻。她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石头底下还压着个有生命的东西。近来她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一坨,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色,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在他抡拳打来时,也只能巴望着那拳头落到背上腿上,不当紧的地方。她眼里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蛮横。她觉得只有“一把手”还尊重她,把她当个人;霸道的男人却像管制坏人一样的对待自己。那后生家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但有时她也恨“一把手”,你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来到绿毛坑,搅乱了她一家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