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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和她的父亲

种包谷了。每一个彝胞都到地里干活,山坡上处处点缀着黑披衫、花裙子。

我与达吉合伙种包谷,我挖窝子,她播种。她左臂搂着小竹篼,右手灵敏而准确的撒种,那双赤裸的脚,轻轻地踩过松软的泥土。我问:“达吉,你们彝胞种庄稼,怎么不肯用人粪施肥呢?”她说:“他们彝人太迷信。”我的锄把忽然抖动了一下,怎么说“他们彝人”,这是甚么意思?我问:“你不迷信?”她含笑不语。我追问:“你怎么说‘他们彝人’?”她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她一面撒种,一面说:“雀博老李,你看我像不像汉人?”我放下锄头,仔细看着她,惊讶地问:“你是……汉人?!”她挤了一下眼睛,笑了:“快挖吧,不然要落后哩!”我的心有些混乱了,我正打算问个明白,忽然队长喊:“收活路罗!”这时,一个黑脸小伙子来捣蛋了,他拾起一块泥土,抛在达吉背上,达吉“哎哟”一声,回头就撵,其他的姑娘纷纷捡石子打那小伙子。田野上荡漾着青年人的笑声。

我回到屋里,第一句话便问沙马社长:“达吉是汉人?”他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是呵,我就是要考一考你的眼力呢。眼力好的人,一抬头就看得见青松……”我追问:“她几时进的凉山?”他含着烟斗,慢慢地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是‘阿候’家的奴隶主把她从山下抢来的,那时候达吉比锅庄高不了多少……”我问:“她是哪个县的人?”他说:“不知道。”我急忙问:“马赫尔哈是她甚么人?”他说:“是阿大呀!”他见我疑惑,便说明道:“老马赫也是‘阿候’家的奴隶,他看见奴隶主把达吉打得太惨,就疼爱她,保护她,像女儿一样对待她。从那时起,达吉便喊马赫尔哈叫阿大,可是当着主子的面不敢喊。马赫尔哈当了五十年‘锅庄娃子’,民主改革后,收了达吉做女儿,才算有了个家……”沙马社长的语调变得重浊而忧郁。我的眼前忽然晃过老马赫那老树皮似的面影和枯枝似的双手——这奴隶的苦难的化身。同时,我隐约感觉到,老马赫的忧愁以及对我的冷淡都可能与女儿达吉有着关连。我问沙马:“他们父女之间亲热吗?”他答道:“亲热得很哩,像松鼠跟松树似的分不开呀!”

“那么,马赫尔哈又为甚么忧愁呢?”我焦急地问。

“不知道呀,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才知道……”

他的话像谜一样神秘……

6月12日阴

我必须找到达吉,了解一切。

然而,我没有达到目的。黄昏时我去他们家,老马赫对我比上一次更冷淡,他连狗都不为我撵。达吉对我也不像上一次那样热情。我无趣地坐了一会,便独自回来了。

夜晚开社委会,讨论副业生产问题。马赫没来。

6月13日阴

我看见达吉到山沟里去背水,我也信步走去。

“达吉,你背了几桶了?”我问。

“最后一桶了,雀博老李!”

“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把水背回家就来。”她灵巧地背着水桶走了,裙角儿飘动着。

一只甚么雀鸟在灌木丛中拍打着翅膀。

不一会,她来了,是小跑着来的。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热烈的、信任的目光从下面望着我,不待我问,她便急遽地说:“是呵,是呵,我是汉人……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不知道谁是父亲,谁是母亲。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只看见奴隶主那恶狼似的脸……他们打我,他们用火塘里的火烧我,只为我推不动那比我还高的磨子……你看,老李……”她卷起袖子,伸出布满伤疤的手臂。我不忍看,移开了目光。她眼望远方,梦呓似的继续说:“天下雪,主子要我上山砍柴,砍得少了,他不给饭吃,一天不给,两天也不给,吃的是山上的野菜,喝的是雪水,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有马赫尔哈,偷偷地给我一点荞粑……”她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脸颊:“有一次,豹子吃了主子一只羊,主子说我没有用,拿皮索把我拴在林子里,要让豹子吃我……马赫尔哈为我苦苦求情,主子还是不答应。那天夜晚好怕人呀,大风在林子里呼呼叫,我只有闭上眼睛等死。这时候,马赫尔哈悄悄来了,解开皮索,把我背回屋,狠心的奴隶主一棍子把他打昏在地上……”

眼泪润湿了我的眼眶,我赶快举袖拭去,以免让达吉看见。

“那时候,我想逃,可是我往哪里逃?哪儿是我的家?哪儿没有虎豹和奴隶主?我向天空叫爸爸,叫妈妈,可是谁来抱抱我,谁来摸摸我的头发?……只有马赫尔哈,在冰冷的夜里搂着我,用他破烂的披毡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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