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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帆篷

李准

清早,县文化馆里冷清清的。别人的房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馆长孔令顺已经起床两个钟头了。因为省里通知要他去汇报工作,他忙着准备材料,收拾行李,换衣服。不过这一会,却有一条裤子在苦恼着他。

裤子是上次去省里开会回来时做的。质料是灰色的丝哔叽,颜色深浅适度,穿起来很凉快。做好了后,因怕别人笑话他穿得太阔气,一直压在箱子底里没敢穿,有时也取出来看看,但总是没有勇气穿上。这次要到省里去,想到省会是大城市,穿上也无什么熟人看见,就又把它悄悄地取了出来。放在床上,仔细端详了一会,觉得这种颜色配上自己的白衬衫,实在好看。他就把它穿上了,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坐在椅子上掏出笔记本,模仿着对文化局长汇报工作时的姿态。他发现这条裤子太发亮了,并且走动时还发出撄薜南焐。这使他又苦恼起来。心想:“局长要是对它看一眼,我一定会脸红……”终于又把它脱下来,折起来,又放在箱子里了。在盖住箱子盖时,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年轻的额头上的三条皱纹又深深地显露出来了。

有人在轻轻敲门。

“谁?”他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

“馆长,是我。”

他从门外洪亮的嗓音听出来了,这是说西河大鼓的老艺人曲善祥。

门开开了,进来的是个身体微胖但动作很敏捷的老头儿,他以老艺人待人接物的习惯,对孔令顺恭敬地欠着腰,孔令顺急忙让他坐下。

“老曲啊,最近生活上没有什么问题吧?”孔令顺用着对待艺人习惯了的口气说着,曲善祥急忙站起来说:“没有,没有!”他脸上微笑着,可是浮肿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

两个人暂时沉默了一会。

“馆长,我不想干这一行了,我想回家。”曲善祥老头说着。孔令顺吃了一惊,他急忙问:“为什么要回家?是不是生活上有困难?有困难可以提出来。老曲啊!没关系,你可以提!我们对老艺人是可以多照顾的。”孔令顺尽量压低着嗓音,婉转地说着,可是曲善祥老头却只是闭着眼睛摇头。

孔令顺看着对方那难受的样子,就更加温存地说:“老曲啊,我知道,农村合作化了,有些曲艺人员嫌每天收入少,愿意回乡生产,当然这也是好事情。可是你搞曲艺搞了一辈子了,县里可以对你照顾。另外……另外咱们要有个专行专业思想。你是干了一辈子艺术的人,咱们搞艺术的,也不能光计较生活……”

“馆长!”曲善祥刷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对!咱们搞艺术的人,不应该光计较生活。我曲善祥在咱们这一块耍了四十多年艺,问一问乡下哥们,我是向来不计较吃的拿的!有时群众光管饭,我也能唱到天明。我是十八岁出来的,是有一次正挑水,听我师傅说了一段书,把水桶一丢就跟着出来了。那时候我们村子里地主不让我进村,不准我姓曲,过红白大事不准我到桌子上吃饭!可是就那样我还是跟着师傅学艺。哪怕不赚一个钱,每天挑着行李卷到处跑。可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劲头,有意思啊!光凭我一部‘瓦岗寨’,走到哪里,没有冷过场。在哪里支起鼓架子,二十里地以外的人都跑来听!有时候说到热闹地方,群众能叫大雨淋着还要听!你想想,这怎么能没有劲头?人都有个兴趣啊,要是没有兴趣,你就是拿金叶子裹住我,我也不干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又慢慢地说:“现在我老了,不行了。咱们这新玩艺儿和这种新办法我真干不了!有些新词很好,有味道,说起来也顺流。可是,咱们县里硬创造这种新办法,硬叫我们自己编。编的时候还得编真人真事。今天编参军,明天就又叫编打井!打井还没有编好,却又叫编分红!咱们乡里有些干部,还都有这个嗜好,到他那个乡,还要唱他那个村的事才过瘾。夜里胡乱编出来,白天就得唱。馆长!我们过去学一个段得三个月,才能揣摸出来那里边的情趣,才能说得上口。像这样,我曲善祥真吃不了这碗饭,也对不起我几十年来的听众!”曲善祥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睛更发红了。

如果孔令顺是在三年前听到曲善祥说这一派话,他即使不马上变脸色,也会感到这老头子实在不好改造。可是现在他毕竟有些工作经验了。这几年来在他和剧团、艺人打交道中、以及凭他自己听来的一点知识,也知道这种硬叫艺人赶任务自编自唱,不是好办法,他也知道群众并不喜欢这些硬凑出来的东西。因此他倒同情起曲善祥来,虽然他曾在会上一再表扬过他们的自编自演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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