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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鬼

“你也太享福了,要娘们挑水吃!荷生嫂,我给你挑进去吧,横直我要进去取烟袋抽烟的。”咸亲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说。“我自己挑,我自己挑。”荷生嫂谦恭了两句,走了几步,终于歇了,让咸亲挑去,自己在后跟着。荷生依然坐着不动,只心感的说抱歉的话:“要劳你的驾,真是对不住得很!”过了稍久的时间,咸亲才取了烟袋出来,抽完烟便走了,荷生嘱咐着:“晚上早点来!”咸亲应了一声“好”。“今晚会阳盛阴衰”的满意,充塞了荷生的脑门。

晚上,咸亲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约,欣领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责骂,在咸亲看来虽则驱鬼可操胜算,而伶俐驯良的他,却是诸事不妨谨慎谦和,荷生对他的责骂愈多,则驱鬼纯系被动,系应荷生的恳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后巡视了一遭,口里咕噜着神秘的法语,尽了相当的职责,才进荷生的卧房。绣阁中骤添了一位生客,他们并不感着不便,本来咸亲那么谦和驯良,素来同他们是一家样,他们简直早已融成了一体,不过名义上咸亲不能有荷生那样多的幸福。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独睡一床,这许是她的年龄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咸亲一床睡。在荷生脑里不过是重温在校寄宿时的旧梦,在咸亲或有惊人的快感与满足罢。熄灯后,室内寂静,屋瓦上不再有石头搏击的巨响,荷生渐渐酣睡了,只有咸亲的时间时作的轻微的咳嗽与荷生嫂“嗯—唉—”的叹息应和着,聊慰漫漫长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张着缘乃眼起来,一壁赞颂咸亲镇压的功勋,一壁下床着鞋,忽然发现了咸亲的鞋在离床几尺远的地上躺着。

“咸亲,你的鞋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这真是活鬼敢大胆的跟你斗法,这还了得!”荷生以为咸亲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议,他真有些惊惧!

“或许是我们自己将它踹开了也说不定,今晚再看吧!”咸亲很慎重的说,竟以研究的态度又预定了一晚,开辟了后路。

次晚,未睡之前,咸亲点三根香,焚着纸钱,在房门上喷着法水,才就寝。寂静一如前夜,只是在咸亲鼾声大作之际,一种小物件在地下擦着沙沙的响,似乎有鬼用线牵着它走。荷生很惊恐,扭醒了咸亲,咸亲审辨了一会,大声的骂:“安分点,老子在这儿,”那声音果然寂了。荷生胆壮了许多。

次晚,咸亲自然照旧在荷生家寄宿。在他们快入梦境时,一颗石子打着楼板响,这在别人或可断定那是在室内抛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这响声便是一炸雷。他被吓慌了,抱着咸亲战抖着;咸亲大咳一声,预备动作,荷生也乘势大喊着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来一下!”他原想就这样将活鬼吓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书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吓哑了,头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亲的怀里战栗。咸亲抚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跃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内还追逐了一阵,才找着洋火,燃着灯。荷生大胆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眙的探首帐门说:“吓坏了我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哼,吓坏了你,睡得死猪一样的。”荷生的恐惧变了愤怒。

“茶杯不是搁在楼上毒耗子的吗?怎么会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说,“咸亲,你睡觉前在椅上看过的,看见这茶杯吗?”

“看见的,看见的,还放在墙角那里呢,无缘无故是不会掉下的。”咸亲很正经的答。

“是呀,还是我放在墙角上的呢,我画算放在那里会毒死几只耗子的。”荷生嫂也斜头摆脑的补了几句,无疑的,活鬼的确进了房。于是他们点着灯睡,提防着,勉强的煎熬到天明。

这天,荷生主张晚上点着桐油灯睡觉,桐油相传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还想在桐油灯下一窥活鬼的原形,但是咸亲不赞成,他主张自己画一朵极灵验的符。结果,荷生主张画符与点桐油灯并举,咸亲不便十分反对,只得照办。就在那天,咸亲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叶,慎重将事的用朱笔画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面,桃枝的一端用红绸缠着,钉在卧室的一角,夜深时,他在桃符前设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后,将预备好的雄鸡的头一捏,鲜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闭目,诚虔的请了天师,然后告退。在多鬼的铜邑,这是驱鬼顶辣手的办法,而且这很关咸亲的威信,于是结果非常的灵验。这虽则是咸亲之功,而荷生的主张——点桐油灯——也不能说绝无裨益。

在半个月里,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绝了迹,咸亲不得已仍然回了校。荷生虽则没有什么厚贶报答他那驱鬼的劳绩,然而咸鱼干肉的款待,与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与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还亲密,这对于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润了温和的时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儿已跨过了高峰,荷生家屋后的竹山弥漫着妖氛,大众都已入梦,一颗石头又在荷生的屋瓦上响了。荷生卧房的桐油灯许是油干了,灭了。他异常的恐惧!他虽则胆怯,但不能不勉强去应付。他扭醒了妻,蹑手蹑脚的握稳猎枪,向窗口探视了许久,室内虽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里却能迷离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动移。那不是树干,竹山里没有树;更不是竹,竹山里没有那么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风儿吹花了他的眼。他真的看见了一堆黑影。他虽则怕,但那是无益的事,于是他即刻举枪瞄准。这孩子曾用猎枪打落过喜鹊,也打落过山鸡。那么一大堆黑影当然逃不出铁沙弹的范围,于是“砰”的一枪打去,除了宿鸟惊啼的声响外,还起了一阵足音,那足音渐渐的在竹林远处消灭了。

次日午后,荷生又未雨绸缪的走到小学校,想将这活鬼复现的恶消息报告他的挚友咸亲,再设法对付,但咸亲不在;过天又去访,可是学校的厨役已有人在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