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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二)

时间是真走得快,已经到十一点了,她因为忙着找她心爱的东西去了,又幽闲的欣赏自己去了,倒不觉得时间的长,及至人倦了躺在床上之后,又绝对不能一下睡着去,于是开始便寂寞起来。她悬悬的想着望微,比在船上的焦急还难过,她到底不了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会将她一人丢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如此之久。她不能不疑惑他了,她想他们的过去,那实在只有热烈和甜蜜的。

她很年轻,她又美貌,自然的在好久以前她便为好多男人所注目了。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智慧,她了解这些,她都快乐的接受了。但她却什么人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她知道她是全凭她自己的青春所赠给自己的荣耀。她要永远的保持着这王位,她不愿自己让任何人攫去。她看过许多小说,也看过许多电影,她知道女人一到同人结了婚,一生便算终结了。做一个柔顺的主妇,接着便做一个好母亲,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女,所谓的家庭的温柔,便剥蚀去许多其余的幸福,而且一眨眼,头发白了,心也灰了,一任那还健壮的丈夫在外面浪游,自己只打叠起婆娑的慈心,平静的等着做祖母……这有什么意义!她不需要。她很满足她现有的,一种自由的生活,家庭里能给她一点钱,虽说不能十分浪费,却很是够用了。她又有许多朋友,臣仆似的,都惟她的喜怒是从。她这么快乐的生活了好久,虽然在旁观的人也许觉得她有了很丰富的经验,受了一些波折,其实她的心是一动也没有动过,只将容颜更滋养得美了,将态度更习成一种特有的典型了。她更惹人注目了。她如果要依照着她的理想的生活是可能的,她不会很快便失去她对于异性的吸引力,可是她在望微的热情之下便被征服了。她改变了她一切观念,她本来很贱视男性的爱情的,但望微的一举一动,都表示出他的男性的不可侮的爱,而且她为了这些举动而动心起来,她很把持不住,但她不愿就屈服,她逃回了北平。北平有许多更爱她的人在,她从前在那里生活得是非常适意的,这次她虽说还是能如往常一样的同人玩笑,可是她总不能忘去一个沉毅的,少言的影。这男性的特长给与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实在希望还能同他在一块。他给与她的,像不是爱情,却是无止的对于生活的新的希望,却是真真的,她还不曾了解过的生命。正在这时,她想望他的时候,他便正像传奇中的多情之士,英雄般的追到北平来了。这更投中了她的嗜好,所以她竟会慷慨的接受了他大胆的表示,并且她还回报了他,他们就那末浪漫的热情的生活了一阵。那时她真快乐,她享有得真多,可是她是自由惯了的人,她慢慢的又觉得她的牺牲是太大了。她怕,她怕生活会平凡,怕做母亲,而且怕没有朋友,究竟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许多臣仆,不是值得的事。她是爱望微的,她愿保持着这好的印象,她愿暂时同他分离,他们可以做一对自由的情人,可以终身做一对亲昵的朋友,但她不愿做一对夫妇,像柔驯的鸽子似的,紧紧的抱在一团,所以她下决心又逃走了。她回到家,住了一小段时候,她更觉得家庭之可厌。她更加增了离开望微的勇气。所以她竟失了约,她仍然跑到那寒冷的北平去,她要留在那和平的古国去生活两年,一直到她的大学毕业。她住了一阵,先是还好,可是不久便又想着望微了。望微的通信越见减少,她便越见不安,她怕这热的人会离她跑去。到最后,她是决定牺牲一切了,她要来上海,她实在不能离开这男人。她骂自己愚蠢,她想起那过去一段的生活,唉!那才叫生活,这些算什么!于是她动身了,她带着她的一颗热的心来投在她的爱人怀里来了!这爱人是曾被她爱过,尊敬过,很合了她理想中的一个多情的爱人。

可是现在呢,他实在太抱歉了,他对待她如此的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她很生气,她又难过,她等到十二点,又等到一点,她才听见楼梯上有个颠着脚尖快跑上来的声响,她知道了是望微的脚步,却忽然伤起心来,她不觉让一滴眼泪悄悄的落在黑棉袍袖子上了。

望微轻声的踅了进来,这时他把一切的问题,一切棘手的进行都丢开在脑子外了。他只打叠起一颗耐烦的心,预备在这女人前,多多的忍受一点她的爱情的磨折,多多的给与她一些温柔。他知道他今夜的行为,是难得她的谅解的,因为她还没有了解他近来的人生观的转变。不过以后他可以使她知道的,她会同情他,鼓励他,而且她也与他一致。他轻声的走到床前,俯着头望了一下玛丽,玛丽没有做声,好像睡着了似的。他于是便坐在她身边,不敢惊动她。他望着房中的一切杂乱情形,正如他的脑中的思绪一样,太多了,太乱了,他还不能清理出来。譬如他又想着工作,又想着怎样和玛丽生活。他觉得能力不够,时间也不够,他想顶好是立刻能同玛丽说好,而玛丽也高兴,他们可以常常在一处工作,他们除了爱情还要时时讨论许多重要的问题,那是世界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怎样为劳苦群众求解放的问题。他们的意见不一致,还要激烈的争辩,也许玛丽是对的,他们终于又和解了,他们还是一对爱人……他又俯首看玛丽,玛丽是太美了,一种骄贵的美,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证明她只宜于过一种快乐生活,都只宜于营养在好的食品中,和呼吸在刚刚适合的空气中,而她的每一动作,也只能应用在上等的交际场合。不过他又想也许玛丽剥掉了这些华美的服装,而穿起粗布大衣,却更显出她的特质,她若更能学得粗野点,反生出另一种说不出的美来,是可能的。他再看玛丽,玛丽显然便似乎改了样,一副他理想中的强倨的粗健的,稍稍带点男性,却还保持着她原来妩媚的美的形状,他只想接吻下去,但他怕扰醒她便又停止了。他又想去,想了许多,都是些不能离开玛丽的幻想,唉,那些幸福的幻想,都还不是玛丽能够了解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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