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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拾梦记

黄裳

在住处安顿下来,主人留下一张南京地图,嘱咐我好好休息一下就离开了。遵命躺在床上,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打开地图来看,一面计划着游程。后来终于躺不住,索性走出去。

在珠江路口跳上电车,只一站就是新街口,这个闹市中心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新建的市楼吞没了旧时仅有的几幢“洋楼”。三十年前,按照我的记忆,这地方就像被敲掉了满口牙齿的赤裸的牙床,只新装了一两颗“金牙”,此外就全是残留着参差断根的豁口。通往夫子庙的大路一眼望不到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秦淮河。

在地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的羊皮巷和户部街。

三十三年以前,报社的办事处就设在户部街上。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办事处,在十来亩大小的院落里,零落地放着许多大缸,原来这是一个酱园的作坊。前面有一排房子,办事处借用了两间斗室,睡觉、办公、写稿都在这里。门口也没有挂什么招牌,在当时这倒不失为一种聪明的措置。

我就在这里紧张而又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特别是从《白下琐言》等书里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虹桥”,是南唐故宫遗址所在,什么澄心堂、瑶光殿都在这附近时,就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满足。这就是李后主曾经与大周后、小周后演出过多少恋爱悲喜剧的地方;也是他醉生梦死地写下许多流传至今的歌词的地方;他后来被樊若水所卖,被俘北去,仓皇辞庙、挥泪对宫娥之际,应当也曾在这座桥上走过。在我的记忆里,户部街西面的洪武路,也就是卢妃巷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桥,河身只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身下半也已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拉平。这座可怜的桥不知是否就是当年“小虹桥”的遗蜕。

三十年前的旧梦依然保留着昔日的温馨。这条小街曾经是很热闹的,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过往的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夜深,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夜宵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取一些温暖……总之,我已完全忽视并忘却这条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风格而无愧的小巷的种种,高低不平的路面,从路边菜圃一直延伸过来的沟渠,污水面上还满覆了浮萍。雨后,路上就到处布满了一个个小水潭……

这一切,今天是大大变化了,但有的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个酱园作坊的大院子,不用说,是没有找到。户部街的两侧,已经新建了许多工厂、机关……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空地。但街面依旧像当年一样逼仄。这时正在翻修下水道,路面中间挖起了一条深沟。人们只能在沟边的泥水塘中跳来跳去,要这样一直走到杨公井。寻找旧居的企图是失败了,但这跳来跳去的经验倒还与当年无异。

还是到秦淮河畔去看看吧。

在建康路下车,走过去就是贡院西街。我走来走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座已经成为夫子庙标记的亭子。但我毫不怀疑,那拥挤的人群,繁盛的市场,那种特有的气氛,是只有夫子庙才会有的。晚明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提到这一带时说:“百货聚焉”、“市魁驵侩,千百嘈黄渲小薄U庋的气氛,依然保留了下来,但社会的性质完全改变了,一切自然也与过去不同。

与三十年前相比,黄包车、稀饭摊子、草药铺、测字摊、穿了长衫走来走去的人们都不见了;现在这里是各种类型的百货店、饮食店……还有挂了招牌,出售每斤九角一分的河蟹的小铺,和为一个热闹的市井所不可少的一切店铺,甚至在路边上我还发现了一个旧书摊。

穿过街去,就到了著名的秦淮。河边有一排精巧的石栏,有许多老人都在石栏上闲坐,栏杆表面发着油亮的光泽,就像出土的古玉。地上放着一排排鸟笼子。过去对河挂了“六朝小吃馆”店招的地方,现在是一色新修的围墙。走近去凭栏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秦淮河还是那么浅,甚至更浅了,记忆中惨绿的河水现在变成了暗红,散发出来的气味好像也与从前不同了。

在文德桥侧边是新建的“白鹭洲菜场”。卡车正停在门口卸货。过桥就是钞库街,在一个堆了煤块的曲折的小弄墙角,挂着一块白地红字搪瓷路牌,上面写着“乌衣巷”。这时已是下午四时,巷口是一片照得人眼睛发花的火红的夕阳。

乌衣巷是一条曲折的小巷,不用说汽车,脚踏车在这里也只能慢慢地穿过,巷里的人家屋宇还保留着古老的面貌,偶然也能看到小小的院落、花木,但王谢家族那样的第宅是连影子也没有,自然也不会看到什么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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