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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3)

他走进咖啡店,那个和气的中国茶房就跟往常一样地过来招呼他,称他做“将军”,给他拿酒。他把一杯酒喝进肚里,就开始跟那个中国人闲谈。渐渐地他的勇气和骄傲就来了。他仿佛真正做了将军一样。

“在我们那里一切都是好的,你完全不懂。在彼得堡,将军的府邸里……”他得意地说了。但这府邸并不是他的,是除伯次奎亲王的,他那时是个中尉。他记得很清楚,仿佛还在眼前,那个晚上的跳舞会,他和安娜发生恋爱的那个晚上。厅堂里灯火燃得很明亮,就像在白昼,将军穿着堂皇的制服,佩着宝星,圆圆脸,嘴上垂着两撇胡须。将军的相貌不是跟他现在的样子相像吗?那么多的客人,大半是他的长官和同事,还有许多太太和小姐,穿得那么漂亮。乐队在奏乐了。许多对伴侣开始跳舞。他搂着安娜小姐的腰。她年轻、美丽,她对他笑得那么可爱。同事们都在羡慕他的幸福。看,那边不是波利士吗?他在向他眨眼睛。波利士,来,喝一杯酒呀!尼古拉端着酒杯对他做手势,好像在祝贺他。他笑了,他醉了。

“将军,再来一瓶酒罢。”中国茶房的粗鲁的声音把那些人都赶走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白色墙壁上挂了一幅彼得堡的喀桑圣母大教堂的图画,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说:“好,来罢,反正我醉了。”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再把眼睛睁开,望着中国人给他斟满了酒杯。他望着酒,眼睛花了,杯里现出了一张少女的脸,这张脸渐渐地大起来。他仿佛又回到跳舞会里去了。

他把安娜小姐拉到花园里阳台上去,时候是秋天,正逢着月夜,在阳台上可以望见躺在下面的涅瓦河的清波,月光静静地在水上流动。从厅堂里送出来醉人的音乐。就在这个时候他把他全量的爱都吐露给她。那个美丽的姑娘在他的怀里战抖得像一片白杨树叶,她第一次接受了他的爱和他的接吻。初恋是多么美丽啊,他觉得那个时候就是他征服世界的雄图的开始了。

“生活究竟是美丽的啊!”他不觉感动地赞叹起来。但是这一来眼前的景象就全变了。在他的面前站着那个中国茶房,他带笑地问:“将军,你喝醉了?今晚上真冷,再喝一瓶吗?”

音乐,月光,跳舞会,那一切全没有了。只有这个冷清清的小咖啡店,和一个愚蠢的中国茶房。“这不算冷,在你们这里简直不冷!”他还想这样强硬地说。但是另一种感觉制服了他,使他叹息地摇头道:“不喝了。我醉了,醉了!”他觉得人突然变老了。

“将军,你们那里的土全是黑的吗?”那个中国茶房看见他不说话,便带了兴趣地问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还在记忆里去找寻那张年轻小姐的脸。

“我见过一个你们的同乡,他常常带一个袋子到这里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就从袋子里倒出了一些东西——你猜他的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将军?”中国茶房突然笑起来。那张肥脸笑得挤做了一堆,真难看。

他不回答,却让那个中国人继续说下去:

“全是土,全是黑土。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着土流眼泪。我有一次问他那是什么,他答得很奇怪,他说:‘那是黑土,俄罗斯母亲的黑土。’他把土都带了出国!这个人真傻!”

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在他的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坚强的,连续不断的,孕育着一切的。在那上面动着无数的黑影,沉默的,坚强的,劳苦的……这一切都是他的眼睛所熟习的。他不觉感动地说了:

“俄罗斯母亲,我们全是她的儿子,我们都是这样!”他说罢就站起来,付了钱往外面走了。他的耳边响着的不是中国茶房的声音,是他的妻子安娜的声音: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走在清静的马路上他又想起涅瓦大街来了,在大街上就立着将军的府邸。但是如今一切都完结了。

“完结了,在一个战争里什么都毁了!”他这样地叹息起来,他仿佛看见将军全身浴着血倒在地上,又仿佛看见人们在府邸里放了火。火烧得很厉害,把他的前途也全烧光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掉下几滴泪水来。

“我现在明白了。……我们都是一家的人。你们看,我在这里受着怎样的践踏,受着怎样的侮辱啊!”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在向谁辩解似地说。他悔恨地想:他为什么不回去呢?他在这里受苦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想到他的妻子。“我为什么不早回去呢?我受苦是应该的,然而我不该把安娜也毁了!”他禁不住要这样责备自己,这时候他仿佛在黑暗的天空中看见了那张美丽的纯洁的脸,它不住地向他逼近,渐渐变成了安娜的现在的粉脸。“她没有一点错!全是我害她!这些苦都是我给她的!诺维科夫,你这个畜生!”他的脸突然发烧起来,头也更沉重了,他把帽子扔在地上,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女人的哀求的声音,他就好像看见他的安娜在那个粗野的美国水兵的怀里哭了。那个水兵,红的脸,红的鼻子,一嘴尖的牙齿,他压住她,他揉她,他咬她的膀子,他发狂地笑,跟她告诉他的情形完全一样。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撞来撞去。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他疯狂地蒙住耳朵,拚命往前面跑。在他的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张脸,一个女人的满是泪痕的粉脸,那张小嘴动着,说:“怜悯我,救救我罢!”

于是什么东西和他相撞了,他跌倒在地上,完全失了知觉。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个人围住他,一个中国巡捕手里摊开一本记事册,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做将军,诺维科夫将军……尼切渥尼切渥:“没有什么”、“不要紧”的意思。……不要让安娜知道。我会好好地跟着你走……尼切渥……我不过喝了一点酒。完全没有醉,尼切渥……”他用力断续地说了上面的话。他觉得很疲倦,想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他的安娜,她在那个美国水兵的怀里挣扎,那个畜生把身子压在她的身上。他着急地把眼睛大张开,四面看。安娜不在他的眼前。他的身子不能转动了。他老是躺着。他说:“带我去,带我到安娜那里去!我要告诉她:我决定回去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说的全是俄国话,没有人懂得他。

1933年秋在北平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1934年1月1日),署名余一。后收入小说集《将军》,生活书店1934年8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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