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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牛排-第1章

老金叉住最后一小块面包,把盘子里的肉汁面糊擦拭得一点不剩,然后细细地、冥思般地咀嚼着这最后一口食物。

他从桌旁站起来,肚子里仍是空空荡荡,尽管这样,家里也只有他进了点食。隔壁房间里,两个孩子被早早打发上了床,好让他俩在梦乡中忘记自己还没吃晚饭。他妻子更是颗粒未进,静坐一隅,忧虑的目光湿湿地黏在他脸上。他妻子脸上还残存几分昔日的风韵,但已是一个瘦弱大嫂的模样。做面汤的面粉是她从门厅对面的邻居家借来的,面包倒是买来的,家中仅剩的两个半便士就此花了出去。

他来到窗旁,沉重的身躯朝那只颤颤巍巍的椅子压了下去,椅子徒唤奈何地尖叫起来。他顺手把烟斗塞进嘴里,另一只手在上衣插袋里掏来掏去。里面没有一丝烟叶,这才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忍不住为自己的健忘而恼怒,他从嘴里拔出烟斗,搁在一边。他动作迟钝,甚至有些笨拙,仿佛全身鼓凸的肌肉让他不堪重负。他结实极了,有点儿呆头呆脑,一眼看去,实在难有好感。那地摊货的衣衫已饱经风霜了,皱巴巴的。脚底那双鞋,换过鞋底后又被苦难的旅程折磨得死去活来,鞋面已磨损得快拽不动鞋底了。再看看他那件棉布衬衫,在商家声声血泪般的“跳楼价,跳楼价”叫喊中,花两先令买下的,领子已磨得破破烂烂,前襟上斑斑点点是洗不掉的油污。

在这些吸引眼球的刺目之处外,还是老金的脸透露了昔日的一切。这是一张经典的职业拳击手之脸。这张脸的主子肯定在拳坛上晃荡多年,这张脸具备一切斗兽的特点。它不流露任何表情,刮胡刀把脸刮得青光瓦亮的,脸上的五官暴露无遗。嘴已看不出形状,歪歪扭扭,像是横过脸上的一条未愈合的紫瘢创口。下颚弯凸冲前,恶猛、沉实。在毛乎乎的浓眉掩藏下,在厚重的眼皮盖里,一双醉眼缓缓地转动,不泄露一丁点表情。这是一头纯种的野兽,这双醉眼展现了一切猛兽的精髓。这双眼懒洋洋的,犹如沉睡初醒的狮眼——斗兽之眼。他脑门后倾,塌进矮矮的发丛,头发剪得短短的,犹如排排短桩,头上的肿包一个摞一个,犹如坟堆,一看上去就像个恶棍。再说说鼻子吧,鼻骨两次粉碎,在无数次的击打下,这个鼻子已一塌糊涂了。至于耳朵,青肿得像花椰菜,完全变形了,扩充成以前的两个大,在如此夸张的五官之外,锦上添花的是那个总是透着青黑色的腮帮子,尽管刚刚刮过脸,皮里的胡碴又蹿了出来。

总之,在黑暗的小巷深处,或者踽踽独行时,这张脸足以引起恐慌尖叫。然而,老金并非一个罪犯,他也从未干过什么出格之事。在拳击之外——这是他们这一行的家常便饭——他没伤害过任何人,他也从未惹过事端。他以拳击为生,那些杀手锏要到正式比赛时才耍出来。在拳击场外,他是个行事不紧不慢、性情随和的人。年轻时,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对人无歹意,因此也没有什么宿敌。拳击是他的职业。一旦站在拳击台上,他出拳就是为了使对方伤残,直至失失战斗力;但他绝对不怀歹意,这只是职业道德。看客掏出钱,汇集于此就是为了看拳击手们搏杀的,一方击垮另一方。胜者赢得大部分奖金。二十年前,老金遇到高治尔时,他了解到高治尔的下巴在纽卡斯尔的一次拳击赛中被打断,四个月前刚刚长好。他就瞄准了他的下颚出击,在第九个回合中,使它又一次断开了,这并不是由于他对高治尔有什么歹意,而是因为这是把高治尔打趴下、赢得大把奖金的最聪明的一招。高治尔并没有因此而记仇。比赛就是如此,双方都照规矩行事。

老金是个不爱开口的人,他坐在窗边,陷入深度郁闷。他瞅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爬满蚯蚓般的青筋,那些血管凸胀起来;手指骨节被击碎,捶烂,又歪歪扭扭地长上了,看到它们就知道老金是怎样出拳的。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寿命,就相当于他血管的寿命,不过他很明白这些凸起的粗大血管意味着什么。他的心脏曾以最狂猛的搏动把超量的血液冲压过这些血管。可现在它们不中用了。由于使用过度,它们已失去了弹性,而他本人的承受力也已随着膨胀的血管而流逝了。他很容易疲劳。不再能闪电般地打完二十回合,那时他像铁锤和钢钳般地出击、出击、出击,从开场到扫尾,每个回合都组织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一会儿被对手逼到围绳边上,一会儿又把对手也逼入绝境。然后,在最后一回合,第二十回合,他放出最猛最快的招术,在台下看客的狂叫声中,他冲、击、闪。拳头冰雹般砸向对方,对方的拳头也冰雹般地砸过来。自始至终,他的心脏都在全力拼搏地通过他强韧的血管向全身输送着汹涌的血流。那些血管呢,膨胀过后,总要再收缩回去的。但每次都无法收缩回原来的状态,总比前一次要粗一些,尽管起初不大看得出来。他审视着这些血管和那些打坏的指关节,恍惚间看到了它早年时的完美之态。后来,在他打击琼斯——外号“威尔士恶煞”的头骨时,指节骨初次粉碎了。

饥饿感,又一次从胃中翻上来了。

“怎么,难道我连一块牛排也吃不到吗?”他高声咕哝着,握紧了那双大拳头,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

“伯克和索莱这两个铺子我都去试过了。”他的妻子有些歉疚地说。

“他们不肯赊账吗?”他问。

“半个便士也不肯。伯克说——”她吞吞吐吐。

“说下去!他说什么?”

“他说今晚桑德会打败你,还说你在他的店里赊欠的已够多的了。”

老金闷哼了一下,没再作声。他想起了青年时代,他养的那条狗从来没断过吃牛排。那时候,就是赊一千块牛排,伯克也会二话不说。而现在,已无当年的气势了。老金已是廉颇老矣;一个在二流俱乐部击拳的老将,是无法指望生意人再让你赊欠的。

一大早起床,他就巴望能吃到一块牛排,这种食欲一直没有减退。对于这次比赛,他没有充分准备。澳大利亚今年遭了旱灾,经济不景气,连临时工都难找。他没有陪练的对手,伙食也不佳,有时还吃不饱。一有机会,他就去工地干几天粗活,他常在清晨围着陶门公园打转以保持双腿有力。但他的环境太糟了,没有对手陪练不说,还拖家带口。当他和桑德开赛的消息传出,他在那些店主中的信用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儿。过把瘾俱乐部的秘书预支了他三英镑——这将是输家挣得的报酬——再多就不肯了。他常常设法从老朋友那儿借几个先令,由于旱灾,他的朋友们也自身难保,否则,他们会借给他一些钱。不正视现实是不行的——他的训练很不理想。他应该吃得更好而且不该忧心忡忡。此外,人到中年,四十岁一过,他比二十岁时更难进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