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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意外-第5章

又过了几周,他变得更老实了,但精神却萎靡下去。他常会像一个古怪的小孩,把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口里念叨着,“厌了,真厌了。”不久,他就异常激动地要求处死他,一会儿求伊迪茨杀了他,一会儿又求纳尔逊让他解脱,使他起码可以安眠而去。

这种形势迅速恶化。伊迪茨的神经绷得愈来愈紧,她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崩溃。她没有睡过好觉,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在她睡觉时,纳尔逊发狂把邓宁枪杀。这时虽已到了正月,做贸易的双桅船还要过几个月才可能靠岸。他们本来没有想到要在这所木房子里过冬的,现在粮食正在一点点地少下去;纳尔逊又不能出门打猎,添点肉食。为了这个犯人,他们简直给囚禁在这所木屋里了。

伊迪茨也知道,非得尽快解决问题才行。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她还是摆脱不了她那个民族的正统观念,以及她那种一半得自血统、一半得自教化的守法精神。她明白不管如何做,她都得依法办事。

每当猎枪搁在膝盖上,紧张的凶手躺在她旁边,暴风雪在屋外肆虐,她要一连看守几个小时时,她就发挥创见来思考社会问题,自己弄出一套法律的演化体系。她认为所谓法律不过是一群人的判断和意志,至于这群人的人数多少,那倒不重要。照她的理解,其中有小如瑞士的人群,也有大如美国的人群。依此推理,这个人群无论小到什么程度都没有关系。也许,一个国家只有一万人,可是他们集体的判断和意志,仍然会成为那个国家的法律。照这样看,为什么一千个人不能算一群人呢?她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一千个人可以成为一群,为什么一百个就不可以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十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两个呢?

这个结论令她吃惊,她把这个问题对纳尔逊谈了一下。起初纳尔逊弄不懂,后来他领悟了,就举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他谈起了淘金人的会议,每到开会时,当地的淘金人都要聚在一起,制定法律,执行法律。据他说,有时,总共也不过十个到十五个人,可是对于这十个或者十五个人来说,多数人的意见就是法律,谁要违反了多数人的意见,谁就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一步,伊迪茨才搞清楚了她的问题。邓宁必须受到绞刑。纳尔逊也很赞成。在他们这一群里,他们两个占了多数。根据集体的意志,邓宁必须受到绞刑。为了执行这个决定,伊迪茨很认真,一定要按照习惯上的形式办事。可是这个群体太小了,纳尔逊和她,只好一会儿充当证人,一会儿充当陪审人,一会儿充当法官——然后还要充当行刑人。她正式控诉邓宁。邓宁犯了谋杀达基和哈尔基的罪,那个躺在床上的囚犯,先听了一遍纳尔逊的证词,然后又听了一遍伊迪茨的证词。他既不肯认罪,也不说自己无罪,等到伊迪茨问他有没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时,他还是不作声。于是她同纳尔逊也没有离开席位,就宣布了陪审人认为犯人有罪。然后她就充当法官,当庭宣判。尽管她的声音颤抖,眼皮直跳,左臂抽搐,可是她到底读完了这份判决书。

“邓宁,在三天之内,就要把你绞死。”

这就是判决书。

那个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轻轻一笑说:“不错,这张硬床不会再磨痛我的背,我舒服了。”

宣判之后,三个人仿佛都解脱了。特别是邓宁的脸上流露得最清楚。那种阴森凶野的神情消失了,他跟看管他的人侃大山,甚至还像昔日那样,说些才气横溢的俏皮话。伊迪茨给他读《圣经》,他也很满意。她读的是《新约》,读到浪子和十字架上的贼的时候,他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执行绞刑的前一天,伊迪茨又提出那个老问题来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干?”邓宁答道,“这很简单。我想……”

可她马上拦住了他,叫他等一会再讲,然后匆匆地走到纳尔逊的床边。这时,正轮着他休息,他从梦里醒来,揉揉眼睛,埋怨了几句。

“你出去一趟,”她对他说,“把尼古克找来,另外再找一个印第安人一起来。邓宁要招供了。你要逼着他们来。把枪带去,万一不行,就用枪逼着他们,把他们带来。”

半小时之后,尼古克和他的叔叔哈狄克万就给领进了这间死过人的屋子。他们并非自愿,是纳尔逊用枪押着他们来的。

“尼古克,”伊迪茨说,“这件事不会给你同你的人惹乱子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别的要求,只不过请你坐在这儿,听一听,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邓宁在被判处死刑之后,终于公开地招认了他的罪行。他一边说,伊迪茨一边记录下他的口供,那两个印第安人在一旁听着,纳尔逊因为怕证人逃走,就守在门口。

据邓宁说,他已有十五年没回老家了,他一直在打算,将来要带上很多钱回去,让他的老妈安享晚年。

“可这一千六百块能顶什么事呢?”他问道,“我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金子,把那八千块钱的金子全弄到手。这样,我就可以衣锦还乡了。因此,我就想,这还不容易吗?我可以先杀死你们,再到史盖奎镇去报告,说你们是给印第安人杀死的,然后一家伙逃回爱尔兰去。于是,我就动手来杀死你们,不过,这正像哈尔基从前常说的,我太野心勃勃了,等到我要把它吞下去时,却噎住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口供。我既然干了这种鬼事,现在只要上帝愿意,我也愿意向上帝赎罪。”

“尼古克,哈狄克万,你们都听见了这个白人说的话,”伊迪茨对那两个印第安人说,“他的口供现在都写在这张纸上了,现在该你们来签字了,就签在这张纸上,这样,等到以后再有别的白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有你们旁听为证了。”

这两个西瓦希人在他们的名字后面画了两个十字之后,伊迪茨给了他们一张传票,要他们明天带着他们部落里所有的人再来作一次见证,然后允许他们回去。

他们把邓宁的手松了一下,让他能在文件上签个字。接着,屋子里一下死寂了。纳尔逊满脸不安,伊迪茨仿佛难受极了。邓宁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直地盯着屋顶上长着苔藓的裂缝。

“现在我就要向上帝赎罪了,”他念念有词。接着,他就掉过头,瞧着伊迪茨,“为我读一段《圣经》,”他说,然后,他又开了一句玩笑,“这样或许会让我忘了这床有多硬。”

绞刑日到了,天气晴朗寒冷。温度表上指着-25℃,寒风直往人衣服里的皮肉和骨头猛扎。在这几周里,今天邓宁头一次站起来。他的肌肉一直没有活动过,已不能正常直立了,因此,他几乎站不稳。他摇摇晃晃,走起路来一冲一拐,只好用那双捆着的手抓住伊迪茨,免得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