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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哉游哉-沼泽

普里什文(1873—1954),俄罗斯著名作家,哲理抒情散文大师。一九○二年获来比锡大学农艺师文凭,一九○四年弃农从文,开始“按心灵的呼唤”从事文学创作,一九○七年发表游记式特写集《在鸟类不受惊的地方》引起轰动。著有《神奇的小圆面包》、《人参》、《大自然的日历》、《林中水滴》等。

[前苏联] 普里什文

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在早春时节待在沼泽上期待乌鸡发情的,而我,只是为了稍提一下沼泽上日出之前鸟类音乐会宏伟壮丽的气势,也不消几句话。我常常发现,远在曙色迷离之前,这音乐会的第一个音符是杓鹬唱起来的。那是细声细气的啼啭,全然不像人人熟悉的那种啁啾。后来白山鹬叫起来,乌鸡也就放出啾啾之声,发情的雄乌鸡有时就在棚子边嘟嘟囔囔起来。这时候,往往还听不到杓鹬的歌声,但是一等旭日东升,到了最辉煌的时刻,你便一定会发现杓鹬引吭高歌了。那歌声十分欢快,像是舞曲:为了迎太阳,这舞曲像鹤鸣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有一回我从棚子里看见,在一片黑鸦鸦的公杓鹬之间,一只灰色的母杓鹬落在草墩子上;一只公的向它飞来,扇动着大翅膀在空中稳住自己的身体,两只脚接触到母杓鹬的背,一面唱它的舞曲。这时候,不用说,沼泽上是百鸟齐鸣,空气都因此颤动不休;我还记得,没有一丝风儿时,水洼中数不清的昆虫苏醒过来,整片水面都微微漾动起来。

杓鹬那极长的弯嘴的模样,总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大地上还不曾有人的遥远的过去……沼泽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而且沼泽还很少被人研究过,也完全没有得到过画家的垂青,你在那里总会觉得似乎人类还没有在大地上开始繁衍、创业。

一天晚上,我到沼泽上去遛狗。天下过雨,还要再下,天气十分闷热。狗都吐出舌头,跑着步,有时像猪似的把肚子躺在沼泽的水洼中。显然,小鸟都还没有出世,没有从草木丛中走到开阔地上来,在我们这片充满沼泽地野物的地方,现在猎狗什么也嗅不到,无所事事,所以连乌鸦飞过,它也会激动一阵。不想,忽然来了一只大鸟,不安地叫起来,在我们周围兜大圈子。又飞来另一只杓鹬,也一边叫一边盘旋。接着又来了一只,显然是另一个家族的,横穿过这两只鸟的圈子之后,消消停停的,隐匿不见了。在我收集的东西中,正需要有一只杓鹬蛋,我估计,如果我走近鸟窝,它们盘旋的圈子必定会缩小,如果我离开,圈子会加大,所以我就停了下来,像蒙上眼睛捉迷藏一样,凭着声音在沼泽上走起来。渐渐地,夕阳西沉,在一片温暖浓重的沼泽蒸气中显得又大又红。我感到快走到鸟窝了,因为鸟儿的叫声显得颇不耐烦,飞得离我极近。衬着红红的残阳,我可以看清它的嘴又长又弯,大大地张开,不断地惊叫。两条狗终于嗅到了气味,伺伏下来。我循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所朝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只见一小溜干黄的苔藓上,靠近一小簇灌木丛,没有任何搁置和掩盖的东西,直躺着两个大鸟蛋。我让狗躺着,高兴地把四周环顾了一遍:蚊子咬得厉害,但是我早习以为常,我甚至还感谢这些守护沼泽的卫士,这些嗡嗡不休的恶魔,因为是它们使避暑的人以及任何游客不敢贸然进入沼泽;多亏了它们,沼泽才仍然是一片惟一贞洁的处女地,只接纳那些能够备尝艰幸,而又不失欢愉之心的人。

在这人迹难至的沼泽中,我是多么自在,而这些巨大的鸟儿,长长的弯嘴,耷拉着翅膀,从那轮红红的夕阳上划过,它们又多么容易叫人想到天地之悠悠!

我正待弯腰拾一只美丽的大鸟蛋,忽然一眼瞥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沼泽上直向我走来。他既没有枪,也没有狗,手中连棍子也没有;这里荒无路径,谁都不能取道此地到任何地方去,居然还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一任大群蚊子叮咬,怡然漫步沼泽。我心里好生开怀,正如一个人对镜梳头,做了一个鬼脸,猛然瞥见镜中映出生人的好奇眼睛一般。我把心一横,离开鸟窝,走到一边去,不拾鸟蛋了,免得凭我的感觉那人会盘问我,惊动了这生活中宝贵的时刻。我叫狗起来,把它们带到小土包上去。我在那儿拣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坐下,石头上面有一层枯黄的苔藓,坐上去并不冷。那些鸟儿等我一走开,就加大圈子,可惜我再无法高高兴兴观察它们了。陌生人立时就要走近我,我心中不免有些打鼓。那人的模样我这会儿可以看清楚了:上了年纪,身段消瘦,慢腾腾地走着,仔细观察鸟的飞行。只见他改变了方向,走到另一个小土包上,拣一块石头坐下也变成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这么一来,我心中轻松了一些。有像我一样的人坐在那儿,肃然凝望着天光渐晚,我甚至高兴起来。似乎我们不用任何语言,就能彼此完全了解,而且为此也没有语言可用。我益发用心观察一只只鸟儿划破红红的夕阳情景;这时我的心里又好不奇怪地想到天地悠悠,而人类历史何其短促。可不是,物换星移,多么迅速啊!

太阳落山了。我瞥了一眼那位伙伴,却已不在了。鸟儿安静了下来,显然都进窝了。于是我让狗偷偷地返身回鸟窝,我自己也尽量放轻脚步走去,心想能不能就近看到那有趣的鸟儿。我凭灌木丛准确知道鸟窝在哪儿,我十分奇怪的是,鸟儿怎么能让我这么靠近。等我悄悄到了灌木丛跟前,才惊得愣住了;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我伸出手掌去摸了摸苔藓,那上面原来放过温暖的鸟蛋,还留有余温。

我只是曾把鸟蛋看过一眼,但鸟儿害怕人的眼睛,匆匆把鸟蛋藏到较远一些地方去了。

沼泽的边上有几户人家,他们也害怕“眼睛”。在夜色四合中,我眼前一轮红红的夕阳始终没有熄灭,于是我明白了,人们心中对“眼睛”常怀恐惧,是从人本身还像鸟类一样的生活的久远时代就开始了的。

潘安荣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