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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四·从文自传-一个大王

  我住处既同这样一个大王比邻,两人不出门,他必走过我房中来和我谈天。凡是我问他的,他无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满意。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的纪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我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着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这人当他作土匪以前,本是一个良民,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来军人把他当成一个土匪胡乱枪决过一次,到时他居然逃脱了,后来且居然就作大王了!

  他会唱点旧戏,写写字,画两笔兰草,每到我房中把话说倦时,就一面口中唱着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夺三关》与《杀四门》。

  有一天,七个人在副官处吃饭,不知谁人开口说到听说本市甚么庙里,川军还押得有一个古怪的犯人,一个出名的美姣姣。十八岁时作了匪首,被捉后,年轻军官全为她发疯,互相杀死两个小军官。解到旅部后,部里大小军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谁也不能占到便宜。听过这个消息后,我就想去看看这女土匪。我由于好奇,似乎时时刻刻要用这些新鲜景色喂养我的灵魂,因此说笑话,以为谁能带我去看看,我便请谁喝酒。几天以后,对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黄昏将近时分,吃过晚饭,正在自己擦拭灯罩,那大王忽然走来喊我:

  “兄弟,兄弟,同我去个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东西。”

  我还来不及询问到甚么地方去看甚么东西,就被他拉下楼梯走出营门了。

  我们过河去到一个庙里,那里驻扎得有一排川军,他同他们似乎都已非常熟习,打招呼行了个军礼,进庙后我们就一直向后殿走去。不一会儿转入另外一个院落,就在栅栏边看到一个年青妇人了。

  那妇人坐在屋角一条朱红毯子上,正将脸向墙另一面,背了我们凭借壁间灯光做针线。那大王走近栅栏边时就说:

  “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

  妇人回过身来,因为灯光黯淡,只见着一张白白的脸儿,一对大大的眼睛。她见着我后,才站起身走过我们这边来。逼近身时,隔了栅栏望去,那妇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惊!妇人不算得是怎样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么停匀合度,可真不是常见的家伙!她还上了脚镣,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动时并无声音。我们隔了栅栏说过几句话后,就听她问那弁目:

  “刘大哥,刘大哥,你是怎么的?你不是说那个办法吗?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的说:

  “我知道,今天已经十六。”

  “知道就好。”

  “我着急,卜了个课,说月份不利,动不得。”

  那妇人便骨都着嘴吐了一个“呸”,不再开口说话,神气中似有三分幽怨。这时节我虽把脸侧向一边去欣赏那灯光下的一切,但却留心到那弁目的行为。我看他对妇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说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来玩,我答应后,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庙门,在庙门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许多神秘处,为时不久全可以让我明白,于是又进去了。

  我当时只稀奇这妇人不像个土匪,还以为别是受了冤枉捉到这里来的。我并不忘掉另一时在怀化剿匪所经过的种种,军队里照例有多少胡涂事作。一夜过去后,第二天吃早饭时,一桌子人都说要我请他们喝酒。因为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杀,我要想看,等等到桥头去就可看见了。有人亲眼见到的,还说这妇人被杀时一句话不说,神色自若的坐在自己那条朱红毛毯上,头掉下地时尸身还并不倒下。消息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昨晚上还看到她,她还约我今天去玩,今早怎么就会被杀?吃完饭我就跑到桥头上去,那死尸却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装殓,停搁在路旁,只地下剩一滩腥血以及一堆纸钱白灰了。我望着那个地面上凝结的血块,我还不大相信,心里乱乱的,忙匆匆的走回衙门去找寻那个弁目。只见他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我不敢问他甚么,便回到自己房中办事来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却从另一差弁口中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