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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南北风景-黑魇

  昆明市空袭威胁,因同盟国飞机数量逐渐增多后,空战由防御转为进攻,城中空袭俨然成为过去一种噩梦,大家已不甚在意。两年前被炸被焚的瓦砾堆上,大多数有壮大美观的建筑矗起。疏散乡下的市民,于是陆续离开了静寂的乡村,重新变作城里人。当进城风气影响到我住的滇池边那个小乡村时,家中会诅咒猫儿打喷嚏的张嫂,正受了梁山伯恋爱故事刺激,情绪不大稳定,就借故说:

  “太太,大家都搬进城里住去了,我们怎么不搬?城里电灯方便,自来水方便,先生上课方便,小弟读书方便,还有你,太太,要教书更方便!我看你一天来回五龙埠跑个几里路,心都疼了。”

  主妇不作声,只笑笑。这种建议自然不会成为事实,因为我们实在还无作城里人资格。真正需要方便的是张嫂。

  过了两个月,张嫂变更了个谈话方式。

  “太太,我想进城去看看我大姑妈,一个全头全尾的好人,心真好!总不说谎,除非万不得已,不赌咒!

  “五年不见面,托人带了信来,想得我害病!我陪她去住住,两个月就回来。我舍不得太太和小弟,一定会回来的!你借我一个月薪水,我发誓……小弟真好!”

  平时既只对于梁山伯婚事关心,从不提起过这位大姑妈。不过叙述到另外一个女佣人进城后,如何嫁了个穿黑洋服的“上海人”,直充满羡慕神气。我们如看甚么象征派新诗一样,有了个长长的注解,好坏虽不大懂,内容已全然明白。昆明穿洋服的文明人可真多,我们不好意思不让她试试机会,自然一切同意。于是不多久,张嫂就换上那件灰线呢短袖旗袍,半高跟旧皮鞋,带上那个生锈的洋金手表,脸上敷了好些白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兴奋而快乐,骑马进城看她的抽象姑妈去了。

  我仍然在乡下不动。若房东好意无变化,即住到战争结束亦未可知。温和阳光与清爽空气,对于孩子们健康既有好处,寄居了将近×年,两个相连接的雕花绘彩大院落,院落中的人事新陈代谢,也使我觉得在乡村中住下来,比城市还有意义。户外看长脚蜘蛛在仙人掌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还装饰那个彩色斑驳的身体,吸引异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回到住处时,看看几个乡下妇人,在石臼边为唱本故事上的姻缘不偶,从眼眶中浸出诚实热泪,又如何用发誓诅愿方式,解脱自己小小过失,并随时说点谎话,增加他人对于一己信托与尊重,更可悟出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我事实上也在学习一切,不过和别人所学的大不相同罢了。

  在腹大头小的一群官商合作争夺钞票局面中,物价既越来越高,学校一点收入,照例不敷日用。我还不大考虑到“兼职兼差”问题,主妇也不会和乡下人打交道作“聚草屯粮”计划。为节约计,用人走后大小杂务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来去传递,竞争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合作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甚么吃甚么,没有时包谷红薯也当饭吃,有时尽量,有时又听小的饱吃,大人稍稍节制。孩子们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素朴,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的态度,日子过下去虽困难,即便过三五年似乎也担当得住。一般人要生活,从普通比较见优劣,或多有件新衣和双鞋子,照例即可感到幸福。日子稍微窘迫,或发现有些方面不如人,没法从社交方式弥补,依然还不大济事时,因之许多高尚脑子,到某一时自不免又会悄悄的作些不大高尚的打算。许多人的聪明智巧,倒常常表现成为可笑行为。环境中的种种见闻,恰作成我们另外一种教育,既不重视也并不轻视。正好让我们明白,同样是人生,可相当复杂,具体的猥琐与抽象的庄严,它的分歧虽极明显,实同源于求生,各自想从生活中证实存在意义。生命受物欲控制,或随理想发展,只因取舍有异,结果自不相同。

  我凑巧拣了那么一个古怪职业,照近二十年社会习惯称为“作家”。工作对社会国家也若有些微作用,社会国家对本人可并无多大作用。虽早已名为“职业”,然无从靠它“生活”。情形最古怪处,便是这个工作虽不与生活发生关系,却缚住了我的生命,且将终其一生,无从改弦易辙。另一方面必然迫得我超越通常个人爱僧,充满兴趣鼓足勇气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个常与变,偶然与凑巧,相左或相仇,将种种情形所产生的哀乐得失式样,用它来教育我、折磨我、营养我,方能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