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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生之记录-废邮存底

  ××,我应当感谢社会而烦怨自己,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丽里;一年有无数的好天气,开无数的好花,成熟无数的女人,使气候常常变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种的美,任何一个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应得那一份。一个“诗人”或一个“疯子”,他还常常因为特殊聪明,与异常禀赋,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我的两手是空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为我是一个“乖僻的汉子”。

  读我另一个信吧。我要预备告给你,那是我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风的一个故事。我想象有一个已经同我那么熟习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像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为我住到这里,每当黑夜来时,一个人独自坐在这亭子的栏杆上,一望无尽的芦苇在我面前展开,小小清风过处,朦胧里的芦苇皆细脆作声如有所诉说。我同它们谈我的事情,我告给它们如何寂寞,它们似乎比我最好的读者,比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来了,我很软弱。我写了那么多空话,还预备更多的空话去向黑夜诉说。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提到这件事,我很软弱,心情陷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泥淖中。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个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这女人在诗人的诗中,以及诗人的心中,却永远不能老去。”××,你心中一定也有许多年青人鲜明的影子。

  ××,对不起,你这时成为我的芦苇了。我为你请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经冰冷,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这个信,给留在美国的《山花集》作者)

  一九三一年六月作

  三

  ××:

  我想跟你写一个信寄到山上来,赞美天气使你“做”一首好诗。

  今天真美,因为那么好天气,是我平生少见的。雨后的虹同雨后的雷还不出奇,最值得玩味的,还是一个人坐在洋车上颠颠播播,头上淋着雨,心中想着“诗”。你从前做的诗不行了,因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诗。

  自然你上山去不只做诗,也是去读“诗”的。我算到天上虹还剩下一只脚时,你已经爬上山顶了。若在路上不淋雨自然很好,若淋了雨也一定更好。因为目下湿湿的身体,只是目下的事,这事情在回忆里却能放光,非常眩目。回忆的温暖烘得干现在的透湿衣裳,所以我想你不会着凉的。

  因为这天气,我这会写散文的人,也写了三千字散文。可是我这散文是写在黑夜做成的纸上的,因为坐在亭子前面,在黑暗里听蛙叫了四点钟。照规矩我是一点钟写八百字,所以算他一个三千的数目。我想到今天倒是顶快乐的日子,因为从没有能安安静静坐到玩四个钟头的。

  现在荷花塘里的青蛙还在叫,可是我的灯已经熄了,各处都有声音。一定有鬼,一定有鬼!我睡了是好的,睡到床上就不再怕鬼了,大约鬼是不上床的。

  可是我当真应当睡了,蜡烛不知烧死了多少小飞虫,看到这事真是怪凄惨。这时忽然有个绿翅膀蜻蜓一类小东西,扑到蜡汁上,翅膀振动得厉害,我望到那小东西的胡子,在嘴巴边上。(一定是胡子!)你说,长了胡子的还不懂厉害,还不知道小心,年轻的怎么能避免在追求光明中烧死?

  大约人也有这种就光的兴味,我单是想象到我那一支烛,就很难受了(不吃酒的人听到人说“酒”字脸也得红)。让我提起个你已经忘掉的事,就是我去武昌前到你家里那次谈到哭脸的事。现在还是不行。到武昌,到上海,到北京,再到青岛,我没有办法把那一支蜡烛的影子去掉的。我是不是应当烧枯,还是可以用什么观念保护到自己?这件事我得学习。一只小虫飞到火上去,仿佛那情形很可怜的。虽说想象中的烛不能使翅膀烧焦,想象中的热情也还依然能把我绊倒。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九日寄冒雨上×山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