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奴婢琴玖，给皇上请安。”皇上的出现太过突然，琴玖怔了一怔才回转过来，连忙伏地行礼。
皇上并未让她起身，而是示意身边的两个太监拾起地上零落的树叶笺，那两位公公将十余张红叶捡起，依序捧到皇上面前，皇上静默的看了许久，脸色一分一分地沉下去，犹如雨季的天色，灰暗阴晦，教人望之生畏。
“琴玖，朕记得你是容儿的婢女，容儿曾对朕说你是她在这深宫中的姐妹，可朕却不知，你竟还是一名细作。”天子此时以封号称呼杜若，尽显亲昵，然而他的语气冰冷如霜雪，令琴玖不寒而栗。
“回禀皇上，那…”琴玖知道皇上误解了，心内顿时如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张皇失措地开口辩解，却被杜若打断——
“素闻薛涛①心思精巧，以木芙蓉的皮制成浣花笺，以芙蓉汁子浸润，以胭脂花染色，其笺深红艳丽，却不想琴玖你的聪慧更甚于她，用枫叶做笺，别致风雅，可如此好看的信笺，不该被用来做背君叛国的勾当。”杜若今日画了远山眉，此刻眉间微蹙，有西施闭月之美，但她寥寥几句话，却堵得琴玖无从辩解。况且，她言语中透着对昔日知己痛惜，任谁都不会相信她这是在栽赃陷害琴玖。
“说罢，是谁，是谁指使你做下这些错事，是否有人要挟于你，是否有未知的冤情？”看起来，皇上很懂得刚柔并济之理，并没有即刻用刑逼问琴玖。
“奴婢……”琴玖踌躇着说不出话来，的确，现下这处境进退维谷，若是一概否认，又无法解释那叶笺上的刻字；若是承认自己居心叵测，必定会被处以极刑，还会被百般逼问幕后主使的名姓。当真是，无路可退呵。可，琴玖想不透杜若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她如今已经是身份尊贵的容采女了，若不喜自己侍奉左右大可随意发落，何况自己与她并无甚利益冲突，这一番举动究竟是为何。
不过，皇上显然没有闲情逸致陪着琴玖细细思忖，当下便恼了，喝到：“琴玖，朕念你与容儿曾是友人，不曾难为你，不想你竟如此愚忠，既然你铁了心不肯坦白，那便去刑部牢狱里待着吧，那里的狱卒定会想法设法教你开口的。”
琴玖惊惶地抬头，悲切地望向杜若，杜若却侧首避开了她的视线，似是不忍旧友遭此处置，其实是为了避开那尖锐冷冰的视线。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皇上轻声的叹息落入琴玖耳中，她忽的想起此前皇上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恍然大悟。诚然自己容色不如杜若，但也并非丑陋至极不堪入目，与杜若相比，她多了几分书卷气，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也许就是因此皇上才会有些关注自己罢，约摸就是因着这几分关注，令杜若心生警惕罢，可她又是何必呢，自己并无高攀之心，更是从未想过与她分宠啊。这世间的情意，果真如此凉薄吗，只要有利可图便可以不择手段，为了帝王的恩宠便能够丢弃友人吗，当真是，让人心寒啊。
琴玖被两个太监架着离开，她并没有哭喊叫骂，她深知任何言语都没有意义，皇上不会理会她的求饶，杜若也不会可怜她，既然如此，何必乔张做致，倒显得自己卑微。她紧咬嘴唇，剜了杜若一眼后决然转身，那一瞬间，她想起几个月前那些灯火昏暗的夜晚，自己喂她喝水，替她擦脸，为她讨药方，给她煎药，那时候，风清月朗，姐妹情深，如今想来却只觉可笑。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是可惜再不能为爹娘尽孝了，也再不能见到那个温柔儒雅的华墨筠了。
琴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寒气直透到心里，她坚定的，漠然的，一步一步走远，走向冰冷的牢狱。
然，风云突变，满地残叶被狂风卷起，凌乱地飞舞回旋，满目的红叶如血，遮蔽了头顶的蔚蓝，枝干皲裂坠落，砸地有声，原本遒劲错杂的根系也瞬间失去的生机，干枯无力地瘫软在地上，风声如泣，音色凄异，哀转久绝。
押着琴玖的太监因这异象停了半刻，终究还是遵旨带走了她。
琴玖在牢里待了三日，三十六个时辰，却恍若耗尽一生。
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一扇窄小的铁窗，旭日初升之际会有细细的光线映射进来，形成一条暖色的光带，光带里有无数微尘漂浮着，那些尘埃随着微风流动而起落浮沉，一如琴玖的性命，生死不过在那人一念之间，当真是，半点由不得自己呵。想来轩窗梳妆之类的静好岁月，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罢。
第三日午后，狱卒打开了牢门，粗暴的吆喝琴玖出去，她木然地跟着人走出去，低着头，不问，不看，不听。将死的人，又何必多言呢。前边引路的人止步，她举眸却并不见刑具，见到的，是一扇古旧又熟悉的厚重宫门，这，是掖庭宫。
不待她开口，那宫妇就解释道：“琴玖姑娘，近日宫中老树忽然倾颓，一夜之间草木枯萎，圣上认为有损国祚②，因此轻减赋税，大赦天下，念你昔日与容采女亲厚，免了死罪，只是此生再不得回京，你现下就快些打点行装出宫罢。”
“谢谢姑姑。”事情峰回路转，自己得以死里逃生，可琴玖却无半点欢愉，只是淡然地打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她已经站在了宫外，宫门行将关闭的那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回首，久久地看着朱红色的宫门，今日之后，再不必镇日浣衣了，再见不到冰冷的红墙与狭长的甬道了。宫门之外，秋日的天色幽蓝，和风清爽，她却有些茫然无措，天下虽大，可亲人离散，何处为家？
既然不知何处可安身，那么，不如归去，回到那山水温柔的洛阳吧，毕竟，那是祖辈生存的原乡③，那里，有家中旧宅，还有，那个要与她白首同归的少年。
①：薛涛，唐代女诗人，字洪度，曾制作桃红色小笺用来写诗，后人仿制，称"薛涛笺"。
②：国祚，即国运
③：原乡，指祖先居住的家乡
ps：薛涛并非开元年间生人，行文需要，因此提及。
0天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