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

　　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文君看着烛影中昏黄了的影子，还是初见的那般英俊，还是抚琴时的那般儒雅，正埋头写着什么。文君偷瞥一眼，凌乱的竹简中几个分外耀眼的字：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这篇《上林赋》是相如登天之梯，蜀地之人皆不解为何既有了文君父亲接济，司马相如相如却这般苦苦征求步入仕途，只有文君懂面前人的凌云壮志，但是最近她发现，他好像并不想自己了解的那样，曾经的俊秀脸庞，渐渐模糊起来。
　　初见他是什么时候呢？文君只记得那日初荷刚刚绽开，父亲与程伯合办宴会，便在卓府上开办，得知临邛令有位贵客，便要去请来，可谁知这位清高的司马先生称病推托，最后还是临邛令亲自去请来了这位先生。那时文君躲在闺房，透过窗纸看到一袭白衣经过，一身的儒雅气息。如同一瓣荷花，轻轻落入文君心池，荡起丝丝涟漪。文君悄悄潜出门，在阁楼上看着那位被众人围着的司马先生，十指轻叩琴弦，徐徐琴声绕梁三尺，在文君耳畔缱绻不散。可她却没有注意到，楼下的那位书生，轻瞥一眼那娇容，一个浅笑，隐在脸侧。
　　而后的几月，相如频频出入卓府，与卓王孙轻吟浅酌，免不了抚琴一曲。这时文君总会窥于门缝，那时相如总是一袭白衣，面庞清澈，曲声悠扬，回荡于心。忽有一日，侍者将一个香囊送入，柳叶的花样，配着一个青色的同心结，文君心下一惊，而后又想起那日无意看到那位司马先生给侍者塞了许多银两，旋即脸红的像盛夏的荷花。将香囊拿近，顿时一阵荷花气息盈满鼻翼，果真是灵犀。
　　几日后，城中破庙。
　　细雨洗刷了盛夏炎热的一切，打在文君心上，焦急又恐惧。约好在此与相如相见，却已过了半个时辰，依旧未见踪影。若是再不来，她只好回到卓府，本是借着亲自挑选绣样的由头出来的，若是成功私奔，便不怕败露，若是未等来相如，也有后路。
　　“这个混账东西！我将她视若明珠，她却与一介落魄书生私奔，让我卓府颜面扫地，日后如何在临邛生存，孽障，休想在我这拿到一分钱，我倒要看看你们无钱无权，如何在这世界生存。”那日卓王孙看着空荡的闺房，火冒三丈，在得知文君是与司马相如私奔后，更是怒气满盈，至得缠绵病榻一月有余。而此时文君与司马相如在临邛盘下一家酒舍，每日文君酌酒，相如杂作。起初文君并不适应这种粗活，又害怕在人群中抛头露面，但奈何两人生活窘迫，捉襟见肘，一月以来，斟酒等其他零活做起来已经渐渐娴熟。
　　这种辛苦却甜蜜的生活让文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曾经的养尊处优。每日关店后，相如抚琴，文君作舞，二人有时对月浅酌，有时吟诗作赋，文君很享受这种安逸。不久，经人劝解，父亲送来了钱和奴仆，他们不用再辛劳，购置了家业田产。而后，相如因《子虚赋》 被皇上赏识，而后，相如自请为天子写赋，便有了眼前那个竭尽才思，斟酌作赋的身影。
　　文君回过神来，走到桌旁倒了杯茶，轻轻放在相如身侧，旋即走出屋去。屋外繁星闪烁，庭院内的荷花又开了，以前他们总会一起在荷塘旁嬉戏打闹，看遍漫天碧绿嫩粉，岁月静好。但如今那种日子已不复存在。她忽而想起那日在荷塘边听到侍仆的谈话。
　　“小姐和公子生活很是恩爱呢，但是听说当日小姐是偷偷与公子私奔的。”
　　“嘘。此话不可乱说。我从前在卓老爷身旁侍候时，听卓老爷说，当初相如公子与临邛令王吉相勾结，假意与卓老爷交好，借机骗取小姐爱慕，而后利用卓老爷让自己平步青云，这不，公子如今被皇上赏识，也是因为卓老爷帮了不少忙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如今相如公子渐渐回家的晚了，这恩爱的名头，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而且啊，你知道为何公子很少说话么？因为他口吃，所以只能以琴来博得小姐欢心。”
　　听的此话的文君犹如遭晴天霹雳，脚下踉跄，险些坠入荷塘。她的郎君，竟是这般小人，她竟被骗了这么多年。多少的恩爱被现实的巨掌击破，带给文君的，只有心痛。
　　“　如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曾经的琴音依旧回荡在耳畔，人事却已非常。但文君还是偏执的认为，相如还是爱她的，无论如何，他们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既能共患难，何惧同富贵。思索至此，她起步走回书房。相如还在写着，她轻唤了一声“夫君，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我让侍仆打些水来……”“不必了，我想早些写成此赋，文君你先睡吧。”司马相如打断了文君的话，语罢踱步到文君面前前，轻吻一下文君的额首，随即继续写来。
　　文君闻言，只得作罢回房。夜里幽暗的月光浅浅洒进窗阁，让文君想起了在家中的生活，闺房中的夜晚，也是这般幽暗，却无忧无虑，心境与此时大相径庭。不觉间，眼眶已被泪水浸染，精致雕琢的床榻上，她孤枕在卧，彻夜未眠。
　　第二日，相如早早便拿着自己彻夜完成的《上林赋》觐见天子。回来后，便是携着官拜郎官的诏书而归的。相如兴冲冲的走进卧房，欣喜地告诉文君此事，文君自然替他高兴，但心中更多的事忧虑，饱暖思淫欲，她怕，怕相如背弃曾经的过往，背弃结发时的红烛帐暖，海誓山盟。
　　相如从怀中掏出一支步摇，一朵采荷，几只蜻蜓绕其左右，甚是精美。相如轻轻将其别在文君发髻上，衬得她容颜姣好。“娘子可喜欢？”文君含笑颔首。相如浅笑，拥文君入怀，“娘子，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为夫辛苦耕耘，今日终究成就凌云之志。”
　　“夫君，你是因何爱上我的？”文君思索了许久，终于问出。
　　“嗯？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能再忍了，她想知道，一切终究是怎样的。
　　“你既这样问，我便说与你。那日卓府上我抚琴吟曲，是提前与王吉商议好的。我想引起你的注意，并借你助我入仕，但我口吃，只因琴技尚佳，便出此一计。而后，我又买通你的侍仆将香囊送与你，并让你撞见，我以为只要有一日我通达了，便可弃你如敝履。但那日雨夜幽会，我见你意志坚定，心中思索了许多。而后我与你回到我成都老家，你见我家徒四壁却未曾嫌弃，依旧与我在一起，我便从那时，对你有了情谊。我们经营着酒舍，每日神仙眷侣，自由自在。但是我司马相如满腹才气，我不甘一辈子在区区酒舍，于是我买通了同乡，让他在皇帝面前提到我的《子虚赋》，并让人在卓老爷面前劝解，而后，有了卓老爷的鼎力相助，便有了今日我官至郎官。”
　　一席话，文君早已泪流满面，他们相拥而泣，潋滟晴空，荷花芬芳萦绕二人左右……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司马相如《凤求凰 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