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平常,下午的太阳单薄地打在身上,暖里夹着丝丝凉。
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身子忽然向左边倾斜,她想要把身子正过来,试了试却没有办法。
斜着斜着她倒在了地上,台阶上的薄灰沾上了裤脚衣袖。
然后路过了几个中学生。年纪轻轻打打闹闹地从巷口经过。他们看到了她,三两个人便把她扶了起来。于是她又坐到了台阶上那条木头凳子上,像平常阳光好的下午一样晒太阳。只不过裤脚衣袖都有了灰尘。
下午两点的样子,那天的阳光暖度并不是很够。
姐姐从隔壁出来到她家,却看到她身子斜斜地坐在那没有扶手的木头凳子上。
“外婆,你怎么斜着坐着啊?”
“我也不知道啊,它自己要斜着啊。”
外婆挺胖的,姐姐使把劲把她扶正,可不一会儿她的身子又斜了过去。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啊?”
“刚才摔到地上,几个小孩子把我扶起来了。”
外婆的身子仍旧斜斜的,看起来岌岌可危的。
姐姐找来了外婆的拐杖,让她向右斜着的身子依靠在拐杖上。状况看起来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倒。可还是挺吓人的,姐姐给她的妈妈打电话。外婆是她妈妈的妈妈,外婆也是我妈妈的妈妈。姐姐的妈妈,我叫她三姨。
“妈妈你快回来,外婆不知道怎么的动不了了,刚才还摔到地上去了,还是几个小孩子把她扶起来的。”
三姨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和姐姐一人抬着外婆的一边却都扶不起来她。外婆挺胖的,三姨和姐姐累得不行,可还是扶不起她。姐姐说她读高中的时候曾经两手端着一个九十斤的女孩子从田径场跑到医务室,可是她扶不起外婆。三姨说要么她把外婆背进房里吧,姐姐说你的腰椎不好别最后外婆没背进去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是她们谁都背不动外婆。而外婆有一边都使不上劲。
三姨打电话给二姨,二姨打电话给二姨夫和女婿。于是外婆终于进了房。
可是她坐在沙发上身子还是向左边斜着。最后只好在她的左边放上一摞被子,这样子至少看上去她坐得是正的。
姐姐努力找着话题跟外婆聊着天,聊着聊着外婆却涣散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语无伦次的模样。
然后是一番忙乱,短暂的稳定之后就是这一番忙乱。
外婆意识不清楚,躺倒床上去之后大小便失禁,整个人的状态看得人想要落泪。
三姨含着泪给外婆擦擦洗洗,又打电话给医院叫来救护车,她和二姨夫和二姨女婿一起把外婆抬到担架上。外婆家到医院的路程其实很短,可在那同样短暂的车程里,外婆的状况让人触目心惊。
外婆82岁了,虽然走不了远路但一直都还是明白健康的。她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烤着火一边看电视,有时还能跟着电视剧剧情说几句感想。总是有一个装满零食的白色大桶,总是招呼着要我吃这个吃那个。有一次回外婆家看见一张框在相框里的照片,背景是北京天安门,外婆笑着,穿着很精神的衣服。外婆腼腆笑着问我看不看得出照片里的人是谁,我说当然啦那不就是你嘛。她笑容羞涩,说她觉得不太像她。
三姨说那是上次有人开着车开着喇叭说是帮人照相,只收三十块钱的相框费,背景任选,还能用电脑给你换套衣服。外婆穿着睡衣一般的单衣去照了一张相,笑得很开心,选了一个天安门的背景,对方还给照片上的她换了一套精神极了的西装。
外婆腿脚不好,天气好的时候能自己慢慢溜达到菜市场逛逛,其余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便只是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坐在沙发上烤着火看着电视。电视旁边总有一盏莲花灯唱着佛教歌曲,红蓝绿橙地变换着颜色。她不识字,大略地看着电视机窄小的屏幕里头各色人物,安静地过着她年老的时光。她这辈子没有去过北京,她这辈子都去不了北京了。
她总是忘了吃那印着陌生字符的药片。也总是忘了吃女儿们给她买的各类零食。
就像那些药片和零食,她也一样地在岁月里,安静地过期。
我上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里,她看到我和妈妈冲我们笑了笑,眼神天真得像个孩子。
三姨问她“认得这是哪个不?”
她缓慢地说“月月”,笑容虚弱。
三姨说这是好的时候,之前神智完全不清楚,人都不认得。又给我们描述昨夜的场面,句句泣血。
三姨一家紧挨着外婆家的房子,自己家从不开伙,一直到外婆那边做饭吃。那天中午仍是到外婆家吃饭,汤里是煮得软烂的白菜。饭也是软的。外婆牙口不好。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病床前守着空虚的时光,和不安分的寂寞。
我第二天就回家了,妈妈仍旧在照顾着。外婆生过很多人,困难年代中,一个女儿夭折,另外一个女儿和儿子也是小时候就死去。外婆大概吃过很多苦吧,但那么多的曾经我都不知道。她现在仍有五个女儿。大女儿是我的大姨,出了家,目前在外省。二姨三姨和她同住在一个小镇,三姨和她是邻居。我妈住在距离她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小姨在外省。
外婆病重,大家倒是都聚在了一起。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病房里好像多了些生气。
医生说外婆是脑栓塞,多处出血,主要是血管老化引起的。再之后似乎还发现了两个瘤,说是不建议手术。
二姨和三姨在日常琐事中滋生了很多矛盾。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露头的矛盾抱怨难以压抑。
外婆倒只能躺在床上,左边瘫痪,翻个身都需要别人费劲。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不断的伸出插着输液管的右手抚摸那根挂着输液瓶的杆子,三姨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要她别乱动,过一会儿她又伸出手缠绕那根杆子。
我模糊觉得,她是怕自己右边也动不了才那么做的。
她躺在床上不动,三姨和我妈说这话,她的眼神倒是总跟着说话人的走。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的她是图片里的手势,像是在思考一样。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可以想什么,她已经度过足够漫长的人生了,也许有很多事情可以回忆,也许她根本已经记不清楚了,又或许,生命的后半段留给她的只有大段的重复。也许在她年轻时,有过许多愉快的经历吧。也许那些,都足够去回想。又或许,她已经想不动。
大家似乎都做好了她离开的准备。只是哀伤地实践着预备的过程。
我忽然觉得年老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走一步路都缓慢而小心翼翼,说出口的话别人未必听得清也未必有人听,咬不动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去不了远方,甚至连搭车去小饭店吃一顿饭都会因为晕车难受好久。房子里弥漫着年老的气味,年轻人不喜欢待在那里。生活像一滩死水。
而以前我曾觉得或许那是美好的。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有一幕是:老人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然后缓慢合上眼睛,就这样子离开了,好像只不过是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身旁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冒着热气的茶。那时候我觉得一个人最终的死亡如果是老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最好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有着阳光的安详下午。那样缓慢、却又迅速果断地离开,洒脱极了。
而现实让我看到一种悲剧。身子老了,忽然有什么器官出了问题,住院,儿女们劳累照料,突然离开后身后一捧伤心泪,又或者是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液体拖曳着残喘的身体,微弱的生命气息流连很久,大家都看得到故事的结局,可是句点迟迟不落下。反而所有的伤心和想念都在那些劳形的过程中淡薄稀释。
早在我小学的时候家里人就准备好了两副棺木,其中一副在08年包住了我的外公,它和外公一起葬在植满板栗树的山坡上。而另一副一直都在外婆家里头,在厨房没有装修的另一头。覆着厚厚的灰尘。无法想象外婆每每看到它是怎样的心情。
我甚至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语气给这篇文章作结。
外婆还活着,生命的气息不算微弱也不太强烈。我希望她,能开心地度过余生。虽然这像是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