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他叫许稻。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关于姓名由来。他父亲姓张,是个与世无争的平民;母上无名,随夫家后跟了张氏,牌匾上写的也是张什么。许稻姓许不姓张,抑或是幼时过继给人家做儿子,抑或拜了个有米路的干爹,还抑或下去就想不到还有什么抑或了。问他本人,是绝口不提的。
他出生时赶上劳作天,父老乡亲琢磨半天给他取单字名稻。其他的就无处考究。
母亲生他时难产,落得他三斤几两瘦弱的顽强生存。
他不得说话的毛病是天生的,同龄的大伙都喊他哑巴许,却从来不欺负他。
哑巴许没有上过学,不识字,见到那些城里下来的生面人都喜欢撅起臀跟他们走几里地,再灰溜溜地回来。
我和许稻的关系,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
回乡时,我曾有问过他老父,“稻儿也该上学的年纪,为何?” 那老人家抱着熟睡的乖孙孙,是许稻五哥刚出生的儿子,怪机灵可爱。按家中的兄弟姐姐来算,许稻已经是老幺,他那唯一的弟弟早就夭折去了。
老人家喜欢泡茶,特别是刚摘下的生茶,新鲜。老父将半碗茶递了给我,啅啅道:“幺儿是个哑巴,上不上书斋都无所谓了。倒不如早点归犁,早点拿钱养家。”
哑巴许当时只得十五六岁,黑呦呦的在太阳底下晒,锄头敲打地面,稻田也变生硬了。 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先前答应过要捎上他进城,现在却让我哑口无言。
两年后,儿时乡里一直照顾我起居的老妇病倒在床,大学的我回来后成了乡邻津津乐道的对象。
过路张家,见门前挂着白绢绸,赫然写着大大的丧字。听罢,原来是老人的乖孙不慎夭折了。一贯信佛的媳妇领孩子去庙里装香时,孩子爬进人家的大缸子里,闷死的。孩子死后,媳妇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有时还嬉皮笑脸,好像做了什么好事。
那孩子的葬我没有去送,因那一向是我忌讳的东西。老妇家里穷,自夫死后就把家当都变卖,现在只剩下屋前的门槛和咯吱咯吱的木板架子。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就仅差那一口气没有咽下去。
哑巴许跪在老妇的面前,给她喂药。
我疑惑着,许稻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家里发生的大事也不去管。 他见我,指手画脚的比划。那意思我大概明白一点:哑巴许没有给那死去的孩子磕头,老父赶他出门,许稻便来照看老妇。
我笑哑巴许为何要同魂灵斤斤计较。他瘪着不作为,继续给老妇喂药。
后来,老妇去世,她的葬礼,哑巴许准点参加。再后来才知道,老妇病着的那些日子,哑巴许日日给老人送饭买药,不惜和家里翻脸。
我还是没能带他去城里。
又过了一年,张老父大寿,摆酒那日,见许稻持着大汤勺,在水里混沌的搅和。
许稻的六哥见着我,忙跟我寒暄,很快他的身影就埋没在我们谈话声里。
哑巴许的六哥姓张,比许稻大四岁。读了点书,有点小聪明小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真小人。他膝下育有一子,还未足四岁。他常是教唆小孩去捉弄许稻。这是我十分看不过眼的。
又过两年,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因为无聊,也有少许思念,就回乡了。许稻已经娶妻,未育。许妻说不上貌美如花,但还贤良淑德。
她那时向我诉苦,道:“阿稻是老实人,但他未免太过老实。将家里的地都让给四哥五哥他们。”
角落里的许稻,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起了烟。
我愤愤不平地将他的烟袋摔下去,指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把东西拱手让人。认为别人会还给你吗?痴人说梦。你死你贱你的事,别连累了弟妇,当初就不要娶她过门。亏我还认识了你这么久的兄弟。”
哑巴许拾起地上染满尘土的烟,拍拍灰,继续悠然地抽着。 而许妻,泪如涕下。
“为跟阿稻,我背叛阿爸阿妈,不顾全村反对…阿稻也是,为了我,求人情送田送地……”许妻独自一人嘤嘤。 稍后,我将城里带来的核桃酥儿交付给许妻,便走了。
金黄的饼子是哑巴许梦寐以求的。以前的他,经常绕在我身旁,两眼发亮,盯着我手中的饼看。
那时,他二哥必会匆忙拉许稻走,许稻也会死活不肯的扯我的衣角。我跟他许诺过,倘若下次见面,一定会把城里的核桃饼儿也带来。他只好点点头。
次日,乡里一个与我有点熟悉的大伯载我回城。哑巴许赶来送我,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摇晃着。车在前,他在后面跟着。
“阿稻。不要跟来了,快回去!”大伯喊他。哑巴许不知是否有听见,手里高举一样东西,跑着。
我招呼大伯停下车,许稻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来。
拿过他给的东西,原来是一小袋子米饼。许妻曾对我说过,许稻辛苦种下的田被他几个大哥糟践过,失收好几回,存粮愈少了,所以不敢胡乱吃饭。我每逢过往他们家,许稻都拿粥招待,粥是糊的。
许稻比划了几下,应该是想让我把带米饼回城里。我拱手不要,哑巴许着急起来,又比划了几下。他感谢我把核桃酥给他,怕我没东西吃,要送些干粮。
我萌生个念头,突然将哑巴许拉上大伯的车。许稻吓着了,也不管那些米饼在哪,径直跳了下来。车子撇开哑巴许失落的神情,头也不回。
由始至终,哑巴许没有进过城里。这也未免成我一生的遗憾。
后来的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在城里的学校当老师,施教之路已有十余载。
那年,班上转来一名农村学生。想到哑巴许也出身乡下,于是十分善意真诚地对他,将课余的时间拿来帮他补习。那学生脑子不大好,异常胆怯,话音颤颤的,在我面前站也不稳。尝试许多方法来引起他走出自卑,也有过让他试着当上班干部,班长的经历,还是不管用。
一次,我的课,他居然迟到了。
想当初我对学生们的严厉苛刻,三申五令诸如不准,他竟敢迟到。
我不能再给他留面子,当着全班问他:“懒散了吧。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差生的习惯,迟到。你开始迟到,代表你的成绩已经开始走下滑线了。”他站在门口,与我只有几米不到相距,中间隔着一张桌子,那是我专程为差生准备的。
“老师……对不起,因为早上起来晚了……”他背上的书包已经破过很多回,留下一众大大小小的补丁。“晚?能晚到几点啊?”我不屑地望过去。
他伸出四根手指,又缩回一根,考虑了一下还是重新伸出那皱褶蛮横的皮包骨的手指。全班同学都惊讶极了,我不禁心头轰然一动。他紧张地为自己补上了几句话:“……自己家里太远,现在在郊区边上的亲戚家借宿,但还是赶时间……今早起来已经四点有余了,还要帮他们劳务一个小时。那是父亲交代下,一定要做的。劳务后就要照顾他们家弟弟妹妹,又延了时间……迟到了,实在对不起,没有下次了……请您不要告诉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够受气的了……”他没有再说话,他已经哭了出来。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多年未曾谋面的场景,刺得我头疼。
我没有罚那个学生,可能是我第一次对迟到的学生如此宽容。
几周后,终于可以闲下来。翻开那学生的家庭资料,大惊,面上的父栏赫然映着——许稻。
如释重负地去找那学生,却听同事说,他转走了。
许久未回乡看看了。
如果回去,还会看到哑巴许坐在家门,凝望远处的田地吗;还会看到,许妻奔波于各小排挡,洗碗炒菜吗;还会看到,那个父亲名为许稻的学生,背上书包吗……我还是没有回去。